第1章 青春末期(1 / 2)
母亲被捕的第二年,在狱中去世,我才知道她已患癌多年。
因此我也知道了自己还有个法律意义上的父亲。
母亲火化那天梁爷带我去了和之前的家相隔着一道围墙的另一个小区,我猜测这个小区是从之前那个小区划分出去的,因为两边房子的墙砖都是一个颜色。
被雨尘冲刷得斑驳陈旧,令人心生不悦的粉红色。
梁爷把我的新书包用膝盖抵在墙上,找钥匙的空挡跟我说自从母亲出事他就把父亲安置在这里,但我根本无心听他讲话——书包上大片的白石灰应该是再也拍不掉了。
我有轻微的洁癖。
因此在我走进那间屋子的那一刻立即感到了严重得有些夸张的不适——恶臭,就像走进闹市区停水一天的公共厕所,不自觉地后退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唔……不好意思,最近在忙你妈妈的事,实在没什么时间照顾葳……你爸爸。”梁爷把行李扔在客厅里叫我自己收拾然后匆匆进了里面的房间去,又在里面说些什么,我听不大清。
2017年我十一岁,没有动漫里演的那些因为家庭原因转学从而引起风波的相关经历。也没有像大部分小孩那样沉浸在没日没夜的升学补习当中,我相当愉快自由地度过了暑假,在开学前一个星期听到了母亲的死讯。
自此我便开始和梁爷,以及我的父亲生活在一起直至如今。
我的父亲身患残疾……我实在是无法认同他的这项身份所以我决定还是叫他的名字好了。
谭葳蕤身患残疾,有一条腿应该是断过,萎缩得厉害;而屋内的恶臭则来源于他毫无章法的失禁,并且他脑袋好像也有点问题,总是长时间呆滞地盯着墙角或某个地方——当我进入他的视野时他则会那样看着我,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些什么什么没什么什么的话。一开始我无比反感这样的他,但慢慢相处下来我也多少对他产生了点怜悯之心,有时候甚至还会去好奇一下他究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我偷偷看过户口本上他的年龄,他比我的母亲和梁爷都要小一岁,但是看起来却是一副僵硬的,衰老和病入膏肓的样子。他时常半夜里从轮椅或床上下来,杵着拐杖在房间里把他那条坏腿拖着走来走去——他又佝偻得厉害,站起和坐下的高度都几乎没差,所以往往走不了几步就会摔倒在地,摔倒后他自己是站不起来的,就只能呻吟喘息着在地上爬来爬去。老式建筑的隔音奇差,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所以他这些令人不安的声音总是引得楼下的租户气急败坏地来砸我们家的门,我和梁爷都不会理,他们嘴巴上把男男女女的生歹直器提出来溜几圈也只能作罢。
不过他好像挺喜欢听音乐,总在他屋里放同一盘磁带,我不知道那个歌手的名字,总之是几十年前的东西,我也把凭耳朵分辨出来的歌词放到网上去搜索过,结果是查无此曲。
在我高中毕业以前,这个家的开支都是由梁爷来承担的。
梁爷是岐大里一个小小的讲师,顺带在隔着岐大两个路口的酒吧一条街上经营了间小店。听说这家店以前是梁爷某个亲戚开的,后来人家不做了,梁爷刚好来这里上学,就接手做了下来。
我常在这里等梁爷下班。
吧台里那个新来做兼职的女生好像很活跃,但可能胆子不够大,她试探了好久终于问出我的名字,大概主观上便觉得我并不是什么不好接触的人,于是开始进一步不客气地发问。
“我说你该不会是混血吧……我看着你不像中国人。”她说。
“对啊!”
“那难怪哦,我好羡慕天生金发的人。”
“我这是染的。”
“哦……”
……
“诶那你是混哪里的啊?黑人吗?非洲还是美国?我觉得你虽然黑黑的,但是好好看……黑人的皮肤果然好好……”
“我混东南亚的……”
“诶……”
她还想继续打探什么,这时梁爷从外面进来,一身清冷书气在这个黑咕隆咚又浮躁不安的地方格外岔眼。我伸手示意她停止,起身一半却又坐回去,这下她不再跟我说话了,因为我神色应该是很不好看。
卡座里有人探了个头出来喊了声梁爷,他便拐过去招呼了一会儿,等到我跟前的时候已经缠上了一身浓烈的酒气,但他仍旧神色安然地问我什么时候来的,谭葳蕤怎么样,吃了吗,这样如何,那样如何。
我歇了火告诉他谭葳蕤又不吃饭了,下午的时候他那台破磁带机不晓得为什么又不转了,他就一个人在那动也不动生闷气一样,不吃饭,叫他也不理。
我偶尔会拿谭葳蕤使这样的小技俩,因为只有这样梁爷才会愿意早点回家,我不喜欢店里那些五花八门的人,但梁爷总和他们走很近。我知道这对梁爷来说不过是社交而已,但我不喜欢。
我不知道梁爷拿东西给谭葳蕤吃的时候看到他狼吐虎咽的样子有没有怀疑过我。但每次过后他都会问我吃过了没,我不管吃没吃都摇头,他就会带我去岐大附近的夜市吃烧烤,他说他也没吃,然后我们俩就缩在路边摊矮小的桌子旁互不相干地吃喝,从两个人喝啤酒到一个人喝。我总是喝一点就上头,但他从来都是面不改色的,我很好奇这个人的酒量到底到哪。
独处时我们的话基本上都很少,不管聊什么话题都很快就会结束。我们之间聊的最多的是谭葳蕤,因为工作日都是我在照顾他,梁爷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看谭葳蕤,然后逮着我问这问那,我也经常为此不耐烦甚至生气,而这时候梁爷就不再问了,转而拉着我下楼觅食。我问过他们以及同我母亲的关系,梁爷只说到谭葳蕤是他在岐大读书的学弟,同我母亲则是同期在店里认识的。他偶尔也会跟我讲一些他们读书时候的琐事,而往往此时我也不再有问出下一个问题的勇气。
直到有一天我趁着酒劲在半夜的楼梯口强吻了他,他为了防止我摔倒不得不双手扶住我的腰,因此也变得不便躲闪,但无论我怎样啃咬他他都没有回应我。第二天早晨我看见他结着血痂的嘴唇时感到十分愧疚,他则无视我所有的表情和欲言又止,全当无事发生。
我高考落榜后就没再考虑继续读书,因为我们那会儿已经没有复读这种机会了。梁爷问我要不要走后门去岐大拿个学历被我拒绝了,我的成绩奇差,而且学不会与同龄人好好相处,梁爷一向尊重我的选择听罢也没再说什么。
那天已经是高考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天,网吧里却还是聚集了很多挤不进去网页而抓狂的学生。我们久违地把谭葳蕤带出来晒晒余阳,他看起来像根弯曲脱水的人棍,再晒一分钟就要裂开似的,我第一次在正常的光线下看清他严重凹陷暗沉的眼眶以及由颧骨蔓延至太阳穴的大片黑斑——啊,我们家,这是住了一只鬼吧?
“以后有什么打算么?你。”梁爷突然侧过脸来问我,阳光照得他眯起眼睛来,浅淡的五官更加看不分明了,像随时都有可能随着这炎夏的热浪升华消失了似的。
我抬头与他对视,摇了摇头。
“不出意外我和谭葳蕤都是会死在你之前的,我只能做到不把他留给你。但那以后不管你怎么样我都管不了了。实在不行就回美国去吧,找你爸他们家的人,不过外国人不兴这一套就是了……啊……不过还是随便你。”
“你认识我爸?”他突然提到我的生父,这让我多少还是有点惊讶。
“噗……怎么可能?”他嗤笑,朝谭葳蕤扬了扬下巴,“他算吗?”说罢就推着谭葳蕤兀自朝小广场中央那棵黄葛树走去。
不是出来晒太阳的吗?怎么又躲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