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和神灵(1 / 2)
十二年前的江城,十六岁的她
遇见那个灾星的前一天,班然然想
初秋万里无云,燥热又烦闷的天气浇透了人们湿漉漉的灵魂
只觉天地狭小,日子紧凑
鸟巢挂在十六岁的班然然窗前树上,离人间两尺的树上
她仿佛离人间八尺——
“班康成!老娘凭什么听你的指挥,开学家长会而已,这个灾星死了都与我无关!”
“你把我叫回来就为了这种破事儿?”
有些话,就像鲜血淋住的木柴排成的漆黑树林,变成斜插在她身上的无数剪枝——被血浸透。
但也只是以前罢了,班然然把窗帘合上,眼中似月窟大火熊熊,背负积水。
“还要多久啊,我亲爱的爸妈,多久呢?”
“再这样下去,然然有些不开心呢。”
少女低头露出瘦弱的骨茬之伤,在永远堆积,厚重,脱皮的骨骼。
她的嘴角呢喃着,带着浓重的腥味。
“张秋然,你不要像个泼妇一样无理取闹,然然难道不是你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吗?”
“你好意思说我,现在你知道装好人了?当初不知道是谁想打掉她!”
厨房里面传来女人尖利的吼叫声,还有几句不甚清楚的男人低沉的怒骂。
班然然盯着窗外凄凄切切宛如黑白照片的天空发愣,手指却动了动将耳机的音量调的更高。
江城的秋季总是阴沉沉的,从淋淋漓漓一直下到淅淅沥沥,从江城北边一直蔓延到到南边的郊区,带着一股潮湿的粘腻的灰尘味从片头到片尾,从未间断。
这十六年以来,班然然漠然的想着,十六年啊,该断的东西多少都断了,留下的早就被遗忘了。
只有这雨从她出生起就像今天这般裹挟着一股寒流,从地底钻出来不可阻挡的在她的十六年里一直下着。
年少时,这里是我的心
奇迹般地万物生长
后来,他们经过这里
从此荒芜寸草不生
所以,班然然听着外面的争吵声告诉自己,人总是要习惯的,就像这雨,你再恨,老天爷也能有法子让你习惯,把你冷到骨子里,你也就没办法挣扎了。
张秋然在客厅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抿了一口,怨毒的盯着班康城:
“你别拿这件事情匡我,十年都没管那个便宜货,你现在跟我说这些。”
班康城看着面前这位刻薄的女人——他十六年的结发妻子,有些挫败的说道:
“我只是想弥补然然……毕竟……当初……”
“总归是我们对不起她……”
“而且,让别人知道我们好几月都不来一次……”
张秋然看着他虚伪的面具,毫不留情的拆穿他,细长尖锐的穿透了对方:
“你要是真想当个好父亲,自己去不就行了吗?在这里何必惺惺作态……”
“怎么?怕被外人知道?”
说罢,她便提起包踩着高跟鞋哒哒哒的走了,关门时,她朝着班然然的卧室大声说了一句:
“如果可以,我只想把她掐死在肚子里。”
徒留班康城一人待在原地,眉心中拧结着深浊与苦痛,他不可微见的叹了口气,在满室的寂静中慢慢颓然下去。
那些争吵,似鼓钹碎裂声,鼓瑟天地欲倾一方。
班然然看着一首诗,字字句句涩暗繁茂,过往成为弃壳,我是回声开窟塑像
她望向窗外楼下张秋然的背影,有些天真无邪的偏了偏头。
“你们怎么就这样算了呢?说好的生生不息至死方休……”
“大人果然只会骗人,不过——”班然然的话像叶中藏着的刀,叶片在尖锐中冒出来。
少女莞尔一笑,七叶树下,八月之冬水,人间美色,不过如此。
“女儿会帮你们遵守诺言的。”
颅骨中有沉重的东西在流动
像锐痛中的果实,像被撕裂的过去——
“然然,你在屋里吗?爸爸进来了?”
门外传来的敲门声打断了班然然的思绪,还没等她回答,班康成便推门进来,他看着面前的女儿,不由的心虚起来,不敢直视少女清冷的目光。
“然然,爸爸和张秋然……那个……你妈妈商量了一下。”
班爸偷偷观察了下女儿的反应,发现对方无所谓的样子,便有些底气的说道:
“咳……那个,爸爸和你妈妈都有事很忙,这次的入学报道和家长会就不去了,你跟班主任解释一下,老师不会说什么的。再说了,家长也不一定都有空……”
“我知道了。”
还没等班爸说完,班然然打断了他,盯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句的问道:
“您还有事吗?”
班爸有些扯不开面子,尴尬的回到:
“然然,爸妈只是吵架而已,我们还是很关心你的……”
“爸爸,我知道您很忙,没关系的。”班然然把耳机取下来,瞳孔中满是理解与孺慕之情,盯着他。
“您公司忙,我也不好打扰您。”
眼中幽深之处却满是讥笑和嘲弄,她的父亲啊,这么多年,还是一点也没变——
懦弱不堪,爱慕虚荣。
不过嘛,班然然想,这并不妨碍她与对方上演这么多年的“父女情深”
她看向班康城,像一只凝望月亮的野兽,只差把对方的骨头一寸一寸拆开,就等野兽的杂乱之翅成熟。
班康城也不是不想好好对待他的女儿,只是一想到对方身体里流着张秋然的血,他无法不冷漠——
他告诉自己,至少自己在物质上没有亏待班然然,他的父亲义务不算推脱,他有什么错呢?
两人心思各异,一宵无言,一种万物生长下的鞭子和血液消隐在半尺厚的黄土中。
泥沙相合,相安无事。
片刻的沉默后,班父最终叹了口气,轻声说道:
“冰箱里面有饭菜,你自己热着吃,我先走了,你一个人呆在家里好好照顾自己……”
“学校如果出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缺钱我会给你打在卡上的……”
最后班康城也觉得难以忍受屋里的气氛,逃似的离开了。
只是在他关门的时候,没有回头看见班然然放光的瞳仁,像一只死在沙漠中的枭鸟,死在洗过又洗的泪水中——
“我当然会好好照顾自己的,爸爸。”
门内穿出阴翳艰涩的声音:
“我的命之前是用眼泪换回来的……”
“之后是用你们的泪水续命……”
班然然坐在阳台上,江城的夜空被烧成粗糙的河流,看到水涨潮,看到黄河波浪,有白鱼流过,有桃树树根——还有被河流糊住的四面城墙,一棵一棵长出的树——
少女摸着后脑勺的疤,栗树像伤疤一样隐隐出现,她就是没有河流的河伯,从野兽演变而来——
等着班康城和张秋然踏着脚踩进自己的枷锁
水将合拢,河床枯竭。
她白皙的手指在玻璃上画着一个长方体,开心的笑了:
“女儿也不能为你们做什么,不如,以后的棺材就让然然来选吧!”
“你们说,棺木是紫檀香木好呢,还是楠木呢?”
冬月之水,匹匹白布,
渡兮渡兮,拔木为棺。
班然然锁上卧室门,夹断在关门声中,啪嗒一声,而后门内外都归于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她躺在床上的时候,想起以前和外公外婆一起住的六年。
即使是在虚假的欺骗中,自己就像个摔跤的小孩儿,有人在身边的时候,摔了跤就嚎啕大哭等著着他们抱着哄着,但是一旦他们不在了,也就只好自己爬起来了。
人都是被境遇给逼出来的,一旦知道没了依靠,也就只能学着自己走了;
一旦知道眼泪没什么用,慢慢的也就不哭了;这个时候再矫情,矫情给谁看啊。
但是那个时候吧,班然然想,有人爱我,有人疼我。
现在我觉得自己进化的挺好的,挺独立的,也没那么多公主病,居然没人爱也没人疼了。
不过没关系了,鱼管中的火苗,熄灭在二十丈的桅杆上。
褐色粗壮的花,死在暮色苍茫的水面
这一座一三居室的公寓里只有墙壁上挂钟发出苟延残喘微弱的声响,指针滴滴答答的一直转动着。
班然然躺在床上望着外壳已经生锈的挂钟,上面的漆印字样早就斑驳。
她又想起许多年前,或许是六岁后前,或许是更早时间。
班康城与张秋然便是一副怨怼的模样,他们将所有的精力耗费在针锋相对,互相折磨上,直至把本来破碎不堪的家庭分成三份。
十六年前,班家与张家父母在这座小城里混出了些名堂,在旁人还在为着留在城市而辛苦奔波劳累的时候,这两家都有了几间铺子和数套公寓,公司也进入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