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藏篇：初见（1 / 2）

楚穆王十二年冬

庸国上庸，天地雨雪。

暗朱色木门推开，虚静中吱呀一声，开门的人一瞬间凛然，冷风卷雪花扑面而来。

无明，像从冰雪里捞出的人，缓行几步，继而停下，目光却无所置处。心里的重负随雪花一落地，就又突然不安起来。

仿佛静水中投入小石，刚刚一场白日噩梦搅翻他得来不易的平静。

他不用暖炉，睡眠时依旧冻在锦被里，暖炉太多余，一切多余物什都能让他烦心，奴仆行事也就唯静唯简。雪初下时，无明想被雪封入湖底。

山中小院十分自然，草木随意生长，篱墙边有一圈苍翠橘树，此山遍生荆棘，荆棘丛中时有野生橘树，便唤作橘山，此间山墅就在橘山之顶的陡崖边上，可以俯视山下方城。

小院偏左处有株苍老的桃树，桃树覆雪，有鸟飞来歇于桃树枝，歪着小脑袋望着无明，枝上白雪簌簌落下。

他的心弦也跟着颤动一下，微不可辨的笑意瞬间消失，无处可寻。

入睡之前，无明苦阅兵书，突然全身抽搐，心口绞痛。

这是生来就有的病症，冬天病发少，也能勉强承受，一旦温暖炎热起来，便时有病发，而且疼痛更甚。

无明在疼痛中昏睡过去，进入沉沉噩梦之境。

梦境预示什么，会有何事发生？

无明梦入迷雾山林，想拨开迷雾寻找什么，雾气却愈来愈浓。

小心翼翼的走过蕨草丛生的溪岸，远处溪流的上游，一片云蒸霞蔚，有桃林开花正盛，灼灼使人心悦。

快步走近，桃花却纷纷凋落，不是风起时落花辞树，而是争先恐后的奔赴死亡。

无明眼中扩散开哀痛与不舍，眼见桃花落地无痕，他急切张望，颓然转身，目光所及皆是花落。

花落尽，桃林变荒地，黄沙漫漫，乱石走地，枯木虬曲。

此地死寂，沉重的倦怠感如大石压心，心却无处依存，无明愿肉体消遁，甚至魂消魄散。

狂风乍起，一阵浓黑旋风疾速向无明袭来，无明向边侧闪躲。

那黑魆魆的旋风，原来是一头笼罩黑气的妖兽，乌黑一大团，看不清面貌。

它继续攻击无明，张开血盆大口呼啸，臭气随风四散。

狂风怒号，将黑雾吹得稀薄，妖兽圆眼怒睁，碧绿放光，无明这才看清妖兽全貌。

未及细看，妖兽后脚掌蹬地，前爪腾空，扑向无明的一瞬间，碎成无数千形万状的凶怪恶灵，团团围住无明，疯狂撕咬，血肉飞迸。

无明在这撕扯中痛不欲生，却求死不能。

痛至巅峰，几近极乐，无明开始坠落，下方有一只月白荧光的萤火虫。

这是无边黑暗中的唯一光亮，无明拼力伸手抓握。

快要触及之时，萤火倏地飘远，他心中的希望，一点一点的破碎。

萤火虫彻底消失了，无明在这黑暗中坠落，无始无终。

毫无着落比死亡更可怕，坠落，坠落，四周虚空，黑暗死寂。

无明欲张口吼叫，却发不出声音，好似上岸脱水的鱼，嘴唇焦灼可怜的翕张。

痛苦至极，心中凝聚无上强大的力量，超越这无处可逃的虚无，在一瞬间的微光中，窥见那株参天巨树，树冠遮荫着那片渴望的乐土。

下一个刹那，终于痛苦的哀叫一声“啊”，从噩梦中挣脱出来，眼泪从那双美目滚落。

无明掀开锦被，匆匆几步，奔至窗扉，推窗，见第一场雪，白茫茫一片。

缓步雪中小院，噩梦散成碎片，在他头脑中，上下沉浮，左右冲撞。

此去七个年岁，无数个黑夜，美梦不可遇，噩梦虽源源不断，却都不及方才的白日噩梦可怖。

往事晦暗，徐徐侵略覆满白雪的橘山。

那是秋日，草木斑斓，溪流潺潺，橘红落日浮在山际，余晖流连于深谷。

谷中沿溪排开一户户茅庐，溪泉甘甜，阡陌交错，小丘上成片的橘林尤显苍翠。

这里曾是无明幼年的乐土，谁能料到朝夕即变矣。

鲜血从刀枪剑戟的尖刃上飞贱，抛洒在奄奄一息的赤色余晖里。

地上流淌的鲜血被余晖照亮，在对面山腰远看，诡异凄美之极。

夕阳余晖下的鲜血在地面汇集，一瞬间仿佛向无明强力涌来。

血腥引发的恶心转而变成不可承受的痛苦，待年幼的无明稍稍清醒，仇恨的种子已经埋下。

其后，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和齐敬被庸国的虞定大将军救走。

桃树的一道枝干支撑不住落雪，忽然之间，“啪”的一声折断了，无明从回忆中抽身出来。

即将去见武定大将军，也就是他的义父，刚从晋国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