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1)
十八岁时荣砚梦想过他和厉端戎的生活,他们会结婚,养一只猫,去看世界各地的风景,把它们都画下来。后来荣砚没有了看风景的兴致,他在戏剧里演别人的悲剧,但拒绝接受自己的悲剧,以为只要把过去抛诸脑后,就能得到新的生活。到底是不是悲剧,荣砚亦不能确定,他看过太多在生死线挣扎生存的人,其实比起他们来,荣砚自认为生活没那么糟糕,只是他不能释怀,困住自己便放弃了快乐。
很久没有来厉苑,这里看起来温馨很多,院子里有孩子的游乐场,因为过节,大理石雕塑上居然挂着中国结,不伦不类又有些滑稽,想必是厉悠的手笔。门口的保安看到荣砚很惊喜,荣砚一进大门他就问好:“少爷好,你回来啦。”这让荣砚有点唏嘘,他上学的时候,每天早晚回来,保安大叔都要这么问候,一句话让荣砚有些恍惚,好像时间没有过那么久,他还叫厉端戎叔叔。“嗯,回来看看”,荣砚冲他微笑回应,拎着猫袋慢慢往里面走。他来的早,厉悠假期睡懒觉,刚起床不久,正在吃早餐,看到荣砚就把汤匙放下,蹦蹦跳跳的跑过来,指着猫袋问:“这是小动物吗?”荣砚把袋子打开,小猫换了新环境,咪咪的叫着,厉悠想去抱它,荣砚不让,要厉悠吃完早餐再来学怎么抱小猫。厉悠于是跑回去把自己的碗端起来,打算一口气把粥喝完,刘妈看得直皱眉,在一旁教育她:“悠悠,慢点吃,噎着了可是要进医院的,小猫也抱不了。”荣砚看着好笑,抱着橘色的小猫坐在厉悠旁边的椅子上,柔声说:“我在这儿呢,你慢点吃,小猫不会跑掉的。”厉端戎在楼梯口看着荣砚,他今天穿了一件米色毛衣,南方天气湿冷,荣砚又是个怕冷的,毛衣外头套着大衣,脖子上的围巾还没取下来,小猫在他怀里不老实,用爪子抓他的围巾玩。荣砚就默默它的脑袋,小声哄着:“你要乖啊,以后我会来看你的。”厉端戎就那么站着,等厉悠喝完粥才过来抱她,一家三口难得一聚,坐在沙发上逗猫玩,荣砚看起来开心,脸色却不太好,厉端戎一直小心注意着,不知道荣砚是不是胃病犯了。荣砚确实胃痛,他昨晚吃的太杂,辣的甜的一股脑下肚,又开一罐冰可乐,不疼才是怪事。午饭荣砚一点都吃不下,怕厉悠担心,忍着吃了两筷便不吃了,厉端戎心急要带他去医院,荣砚不肯,他胃痛是常事,吃点药睡一觉就过去了,厉端戎更恨他不爱惜身体,直接把荣砚打横抱起,抱着他吩咐刘妈照顾厉悠,再让人去叫司机来开车。
好久好久没有感受过他的怀抱,荣砚有些愣神,被抱着也没反抗,只说:“你放我下来,我跟你去医院”。厉端戎不理,一直到司机把车开过来才抱着荣砚把他放进车里,吩咐司机直接去济民医院。荣砚昨天睡得晚,今天早早起来去猫舍再转车过来,上车不久居然睡着了,厉端戎吓了一跳,捏着荣砚的脸让他别睡,荣砚一把拍掉厉端戎的手,小声嘟嚷着:“你别闹,我要睡觉。”厉端戎这才放心,让荣砚靠着自己睡,车开的平稳,身侧的荣砚闭着眼睛做梦,这场景似曾相识,厉端戎握着荣砚的手,暗暗祈祷荣砚过得好一点。
荣砚小时候很能忍疼,长大了反而忍不住,厉端戎宠着他,荣砚就变得娇气起来,他那么好看,人又懂事可爱,掉一滴眼泪家里的下人都心疼的不得了,上医院前呼后拥,保镖和司机都小心翼翼怕他磕着碰着。十六岁那年,荣砚做了急性阑尾炎手术,他是半夜发作的,因为疼痛从梦中惊醒,摸到柜子上的手机就拨了紧急联系人号码,厉端戎睡眠浅,铃声一响拿起手机来看就知道不对劲,他和荣砚的房间在别墅二层的两头,厉端戎穿着睡衣跑过去,荣砚已经疼哭了,苍白的脸上挂着泪痕,像小猫似的求救:“叔叔,我肚子痛。”厉端戎平日说话冷静自持,那天晚上活像菜市场的大娘,嗓子都吼破音了,抱着荣砚下楼还不忘把荣砚的大衣拿上给他裹着。一屋子的人都忙起来,衣服也来不及换,睡衣外面裹着一件外套,司机还记得换一双布鞋,其他人到了医院个个蓬头垢面的样子,护士看被抱在怀里的少年都快晕过去了,想笑又忍住,急急去叫急诊科的医生。好在只是个小手术,荣砚进了手术室大家便回去换衣服,刘妈要收拾荣砚住院用的衣物,厉端戎担心荣砚,要在医院陪着,让刘妈把衣服带过来给他换。荣砚知道后心里非常感动,他晓得厉端戎看重仪表,衣柜里除了西服就是家居服,鲜少有休闲装,能为了他穿着睡衣坐在医院里,可见是有多担心。其实厉端戎是思考过才决定的,那时候医院除了值班的医生护士,走廊上一个人没有,穿着睡衣也不影响形象,相比下来还是荣砚更重要,穿什么衣服就可以往后靠。
坐在车上厉端戎想起这一段往事,有一句话映入脑海,荣砚回学校上课的第一天,给厉端戎买了一条领带,他是下课让司机陪着他去的,直接去了厉端戎平常定制衣服的那一家,一眼看中一条黑色暗纹领带,于是用自己约稿赚的钱买下,一下子把私人存款都搭进去了,回家的路上司机问他,钱就这么没了心不心疼,荣砚拿着包装盒笑,认真回答他:“叔叔养我花那么多钱都不心疼,我赚钱就是为了给他花,当然不心疼。”和厉端戎说这段的时候,司机感慨了一句:这孩子心善呐。
即便私立医院环境好,还是有一股医院特有的化学味,荣砚被厉端戎牵着,直接去找他从前常看的一位医生,厉端戎的手还是那样的温热,荣砚不想在医院里和他闹腾,再者胃痛搞到他没力气,就这么让厉端戎拉进了诊室。陈医生四十来岁,是济民医院高价挖过来的内科医生,像荣砚这样小小年纪就患有严重胃病的人并不多,陈医生一直挺关注他的身体状况,看到许久没来的荣砚,他一贯平静的脸也露出关心来,得知荣砚在国外时几乎没去过医院,药都是从前吃的那些,还是请代购从国内寄过去的,陈医生气得吹胡子瞪眼,直骂荣砚不爱惜身体。荣砚为自己辩解:“m国的医院不方便,我也不是什么大病,按你之前的药方吃药,这几年也照常生活的呀。”厉端戎渐渐意识到,他对荣砚的担忧是为什么,荣砚看起来太无所谓,出不出门,吃不吃药,见不见人,通通都是随便,他有心的时候挣扎一下,但更多时候,很少有能激起他动力的事。上大学时荣砚做志愿者,做义工,其实都是为了让自己充实一点,可回国之后,没了按时作息的要求,荣砚的颓就变得明显,让厉端戎心中惶惶然。最后还是做了胃镜,状况没有变好,也没有恶化,算是安了厉端戎一点心,紧接着陈医生又说:“荣砚,你现在是仗着年轻,但不好好养着的话,老了病一起上来,我可治不了你。”“是是是,我再也不敢了,一定遵照医嘱,定期检查,少吃多餐,忌酒忌辛辣。”荣砚摆出做小伏低状,陈医生好歹放过了他,嘱咐厉端戎监督荣砚吃饭。厉悠出生的事,陈医生是知道的,荣砚出国的原因他也大概猜到一些,今儿看两人拉着手进来,自然以为他们和好如初。荣砚也没辩解,由着厉端戎和医生应和几句才一起离开。上了车荣砚说要回公寓,厉端戎也不好劝他,只说以后能不能让刘妈给他送饭,荣砚也不要,他觉得自己都二十四了,吃饭问题还要人照顾也太幼稚,看厉端戎巴巴的看着,荣砚又心软,最后同意周末让刘妈来送饭,平常他在工作室待着,陆梁顾了两个阿姨做家务,加上周文月偶尔露一手,吃的并不差。
厉端戎恨不能把车开进时光隧道,可惜不论路再堵,总有到达目的地的时候。荣砚下车后把药盒拿着,先跟司机说再见,再和厉端戎告别:“我走了,你知道我家的地址也别来找我,有事我会找你的。”“好。砚砚,你记得按时吃饭按时吃药啊,周末我让刘妈做你爱吃的。”“知道啦”荣砚这一句语气娇软,连他自己也愣住,拿着药盒快快的跑了。
如果没有厉悠的出生,他和荣砚会不会和从前一样?厉端戎苦笑,他心里明白源头不在女儿,而是他本人的问题,荣砚习惯于揣摩厉端戎的心思,他潜意识里知道厉苑不是他本来的家,在厉端戎面前总是听话,即使耍小性发脾气,也都是小打小闹,从不触碰厉端戎的底线。这让厉端戎以为,荣砚天生是个乖孩子,他做什么,荣砚都不能拒绝,包括他要爱他,荣砚也默默接受。
不是这样的,荣砚什么时候逆来顺受过呢?小时候荣瑜不太管他,反倒是宋之山会带他去驻唱的酒吧,休息时把荣砚抱在怀里,所以爸妈离婚时,荣砚没有和妈妈去住大房子,而是留在宋之山身边。谁知荣砚稍长大一点,宋之山就露出禽兽本质,他半夜回家,脱了裤子要荣砚“伺候”他,荣砚把床头的少儿绘画比赛奖杯砸到他头上,穿着拖鞋跑到派出所,拜托警察叔叔送他去找妈妈。什么花团锦簇金银富贵,荣砚都不要的,他只想要一个家,有一个亲人,会对他好,会了解他喜欢做什么,会在他伤心的时候问一句,砚砚愿意和我说一说吗?但厉端戎没做到,他不想做长辈,他不想看着荣砚长大,再投入别人的怀抱,厉端戎希望荣砚是他的爱人,是他的夫人,是“孩子的母亲”,他偏偏不懂,感情是不能分那么清楚的,没有安全感的小孩,亲情爱情都想抱在怀里,硬要抢走一样,他会连另一样也不要,他以为那是残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