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人为善(1 / 2)
夜已过半,一弯残月悬在空中,天气闷得厉害,像是要下一场大雨。
“你若是实在放心不下……”张志坐在庭中的石凳上,举起酒壶闷了一大口:“我备上快马去京城探一圈儿,至多不过五日。”
“不必,”女子的身影隐在树荫中,端起桌上的茶壶,给对面的人倾出一盏浓茶:“该来的迟早要来,我也不是三岁小童,岂能任由他们摆弄?”
张志自然地接过那盏茶,虽被苦得龇牙咧嘴,但还是坚持着把话说完:“我是贱命一条,江湖浪荡,种地也好,卖艺也罢,总归饿不死,可你呢?两个孩子呢?”
他把茶盏扣在桌上,话语里带了几分心虚:“你若回去,他们可否容得下这两个孩子?”
女子没有接他的话茬,只是抬眼望向半空中的月牙,悠悠道:“宋可澜已经死了,病死在春乾八年九月二十六,那天下着大雨,没有月亮,清妙庵正殿火光通明,我一直记得,你也该记得。”
“要不然……”张志咬咬牙,狠捶一下桌子,把茶盏都震得颠了颠:“要不然咱们去燕州,天高皇帝远,看他宋熹老儿能把我们怎么样!”
“再等等吧,”她轻声道:“现下看,风声虽是凶险,却未必是冲着我们来的。”
门后,张君然举着摇曳的油灯,细细听了好半晌的壁脚,似乎明白了些什么,却只是摇摇头,回到桌案前继续眯着眼睛裁生宣。他下手干净利索,利落地把裁好的生宣摆成两摞,又装订成册,显然是熟能生巧——替别人干得久了,唯手熟尔。
收拾完一应物件,他轻手轻脚地走回房间,一边冲睡梦中张君砚翻白眼,一边拿着蘸了浓墨的狼毫在他腆着的肚皮上晃悠,打量着究竟是画两只乌龟还是题上“小兔崽子”四个大字。
比划了半天,张君然到底还是把被子搭回了他的肚皮,对张君砚的报复又一次中道崩殂,无疾而终——天意也。
他躺在床上,枕着胳膊,一想到现今安稳的生活似乎是要起些波澜,搞不好还得是惊天动地的狂涛骇浪,他就不禁想长叹一声——
天意也。
第二日张君砚活蹦乱跳地去书院,在路上缠着张君然,把书院的古怪说得头头是道。
“我细细问过了,咱们的书院统共有九位先生,可两条街外的西阳书院只有一名先生,咱们一年不过给先生交上半两碎银子,可西阳书院一旬就要八百个大钱——”
他扯着张君然的袖子,额头浮起一丝薄汗,边走边说道:“而且咱们祖上已经寻不得人,做的什么营生也不甚清楚,这种户籍原不能进,怎么……”他面色不改,却自觉地压低了嗓门:“咱们要进书院,不说花银子上下打点,起码也得多掏些束脩,可如今呢?你就不觉得有问题?”
张君然停下脚步盯着他的脑门儿,皱眉道:“我看最大的问题就是你日日偷懒胡闹。你能少说,少想,安稳念书,比什么都强。”
张君砚撇嘴嘟囔道:“书院要是真有问题,不牵连咱们就不错了,还安稳念书……你想得可真好。”
最后一句抱怨在张君然耳朵里滚了几个来回,与昨夜听来的风声汇到一处,他好似看见了什么,却又好似什么也没看见,一片大雾茫茫,他不知能否踏出一条生路。
当晚张志回家时,已近深夜,刚进院就发现兄弟俩齐刷刷地跪在一起,张君砚无精打采,东倒西歪,张君然神情淡然,腰杆笔直。
“闯祸了?”他看看张君砚,张君砚耷拉着眼皮,指了指张君然。
张志不禁一愣,笑出声来:“呦呵,君然闯的什么祸?”
张君然目不转睛,语气平静:“我方才和娘说,我和君砚不去了。”
“你们!”张志乍听这话,惊得差点摔了酒壶,偷瞥了一眼屋里,低声喝道:“谁的主意?!”
张君砚垂头丧气,面色郁郁:“我瞧着书院有问题,城里又乱糟糟的,再念下去怕是要出事儿。”
“是我和娘说的,”张君然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爹,您别听他胡扯,君砚才多大,他哪懂这些。”
“你!你还蒙你老子!从哪儿学的!”张志气结,左手指着张君然右手扶着太阳穴满院子转悠,腰上的酒壶叮叮铛铛。
“爹……”
“给老子闭嘴!听你们说话就来气!”
张君然垂着头,喉结微微颤抖,突然开口:“昨天夜里,我听见了。”
他缓缓抬头,微挑的眼角有些泛红,浑身都在抖,说话却格外清楚。
“别的我不想知道,我也不在乎,可是母亲既已知道书院不妥,为何不及早抽身?”他盯着屋里的人影,膝行几步,牙关颤抖,话里几乎带了哭腔——
“孩儿如何不明白父母栽培看重之心,可……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块儿,种田教书,沽酒画糖,做什么不能活下去,为何非要在这火药堆里讨荣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