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1 / 2）

宋易安忽而坐得规矩了些：“先生，请说。”

“当年程林两姓交好，两家亲如一家，更是订有姻亲，程老御史本属意林家大公子与……贵妃娘娘定亲，但林家大公子曾承诺李学士照顾其妹，因李学士英年早逝，林大公子怕其妹无人照顾，便提出聘其为妻。这样一来，秦晋之好就落在了程家二小姐与林二公子的身上。”虞合岁昂着头，语气歆羡。

宋易安听着听着，冷不丁地招呼身侧的小太监：“来吉，给先生换杯热茶”

虞合岁却似乎毫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当年林家的案子刚判下来，草民在殿前跪了三天，为林家喊冤……当年只以为圣上是杀鸡儆猴，现在细细想来，圣上怕是早有清算程家之意，不过是不愿刚登基就被诟病戕害清流罢了。”

“当年林氏满门及其门生都判流放沙洲二十年，先生……”宋易安打量着虞合岁，语带犹疑：“先生可不像是在沙洲受过苦的人。”

“那是因为草民在诏狱里断了腿。”虞合岁又敲敲自己的左腿：“第一天就被打断了，整整四个月无人医治，待出狱后再治，已经回天乏术，草民能活到如今，全因圣上从不为废人挂心。”

宋易安听罢默然，好半天才开口，面上浮出一丝迷茫：“本宫问句不适当的话，先生曾高中甲榜第十七名，可堪为一时青年才俊，若肯韬光养晦，未必不能入阁拜相，何必偏要搭上仕途经济，为林家出头？”

虞合岁摸索着端起桌上的茶，手有些抖，讲话的气息却极稳：“因为林家冤枉。”

宋易安有些愣，默默灌了两盏茶才迟疑地开口：“那为何不先在朝堂上站稳脚跟，再细细盘算翻案之事？”

虞合岁摇头，苦笑一声，长叹道：“殿下，您着实很像程老御史。”

“本宫未曾见过——”

“草民仍在诏狱里时，程老御史也这样问过草民。”

他打断了宋易安的话，脸上是宋易安从未见过的平静与坚毅：“我从未想过以这种法子赚得什么名声，不过为着公正二字。程老御史说，这样死脑筋做不成官，我也知道，只是我喉咙痒，必须喊出来。”

虞合岁摇头哂笑一声，咂了咂嘴：“程老御史嘛……行事不同，果断却也周折，他说，林家冤枉，却也不是毫无转机，只是需要徐徐图之。结果转过年来，林家下狱流放在即，程家突然上奏，称幺女病重，为求圆满，欲缔结旧亲，招林家二公子为赘婿，程家愿为林二公子作保，永不出京。”

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叹道：“朝野一时震惊，都道程家守信重诺，也道林二公子逃过一劫，虽是断尾求生，却做得漂亮。”

宋易安挑眉点头：“是了，程家没有男丁，让林二公子入赘，既可保下他的性命与前程，卖林家一个大大的人情，程家偌大的家业也有人承继。程家言出必行，堪为清流楷模，声名卓著，主动求旨作保又是明晃晃地效忠父皇，里子面子都齐全，程家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倒也并非全然如此——”虞合岁皱起眉，试图解释些什么，却被宋易安恶狠狠地打断。

他冷笑道：“先生不说本宫也知道，接下来就是卖女求荣的旧戏码，程家长女先是出现在思宁公主的宴会上，惹得父皇注意，然后欲擒故纵，假作出家，直惹得父皇对她极尽倾心，宁可背上宠信妖妃、不敬佛祖的罪名，也要硬闯程氏家庙把人抬作贵妃，可对？”

“绝非如此！！”虞合岁惊得跌了茶碗，把竹杖敲得砰砰响。

不顾对面之人的反应，宋易安把手里的茶杯盘得滴溜转，笑着讽刺道：“父皇因宠爱母妃而未处置程家，可程家却依仗着贵妃娘娘受宠，一再挑衅上意，更在春乾八年鼓动士林妄议朝政。父皇纵万般不忍，也只能壮士断腕，可对？”

听罢宋易安夹枪带棒的一番话，虞合岁豁然站起，身形踉跄，声音喑哑：“是谁，是谁和殿下说这样的混账话！”

“先生问本宫？”宋易安笑得眼睛都没了，语气却愈发冷若冰霜：“三皇兄恨父皇对母妃情深义重，父皇恨母妃疯癫不驯，阖宫上下，上到本宫的兄弟姐妹，下到倒夜香的宫婢太监，人人都道母妃妖妃祸国，连鹦鹉八哥见着本宫都会喊上两句‘程妖’。这样的混账话，本宫听了十年，先生问本宫，本宫去问谁？，”

许久的沉默后，只听得噗通一声，虞合岁直直跪倒，以头抢地，低声哀求：“殿下！冤枉！”

宋易安狠下心不去看他战栗的肩背，死咬着牙，字字颤抖：“本宫不冤枉！纵使被兄弟厌弃，被父皇利用，本宫到底还活着！这二十年来到底是谁冤枉！你说清楚！”

竹杖骨碌碌地滚到角落里，没有人去捡，屋里一片死寂。

好半晌，宋易安几乎要挺不住了，乍然如平地起惊雷，虞合岁梗着脖子，脖颈上青筋根根分明，冲他大喊——

“贵妃娘娘，冤枉！程家，冤枉！”

他狠狠地叩头，蒙在眼上的白绢散落在地也全然顾不上，胸腔里溢出哽咽与嘶吼，一遍又一遍地喊着——“贵妃娘娘，冤枉！程家，冤枉！”

“殿下！冤枉！”

宋易安深吸一口气，起身亲自来扶，又蹲下把白绢捡起来，递到他的手上，搀着他坐回客席。

沉默许久，他看着虞合岁空洞的眼眶，缓缓开口：“先生，明日，请讲春乾四年。”

虞合岁喉头微动，点了点头，起身拱手作揖，声音沙哑：“草民虞合岁，字竹选，兖州人士，春乾元年进士及第，甲榜十七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