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对峙.17(2 / 2)
他只当做书生意气的狂放,却忽略了一件事,一心苦读十年只为考科举的人,如何会在一夕之间性情大变……
上官任笑道:“我们有些特殊,记忆也时常模糊,那时候才想起来,所以我便放下了一切。”原就不是他的属性,一心考科举的人物是属于上官任的,而他不是。
莫沉晏声音平静:“那你是谁?”他坐在石桌上,素面绣着暗纹的袖袍垂下,眉目沉着,喜怒不形于色,即便面临如此惊世骇俗的事情,仍然不处于下风。
若是不知道这位首辅的命运,或许他会就此放弃。
“寒山。”他笑了笑,“你就叫我寒山吧。”
“你为何而来。”不是问句,是笃定。
上官任低头笑了笑,眉宇间忽然有了一种严肃,他认真道:“我是为她而来。”
一片叶子从槐树上落下,晃晃悠悠,搁在石桌上戴着白玉扳指的手指收紧茶盏,莫沉晏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上官任敛色,目光与他对视:“你既然知道这个世界,就该知道所有的人自有其命运轨迹,包括……你。”林暮失去部分记忆,就连书里的情节,也只记得大概。因而,她只知道某些场景,却并不知道莫沉晏的结局。
“如果说……你会死呢?”上官任微微俯身,望着他向来不动声色的眉眼没有任何变化,周身的气氛却变了。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的话?”莫沉晏没有直接回答。
“你会相信的。”上官任直起身体,温和一笑,“因为我了解你。”向来不做没把握的事,更不会将在乎的人,置身危险之中。“你见惯起伏,当知盛极而衰,她不属于这里,按照原本的轨迹,更不属于你。”
莫沉晏没有说话。
“必要的时候,我会带她离开。”上官任起身走了几步,被身后的人叫住,莫沉晏立在石桌前,风掀起他的袍角。
“最后的问题,你是……什么人?”
上官任回身,怔忪良久,触到他平静却蕴藏风暴的目光,微微叹了一口气:“某种意义上来讲,我之于她,恰如你之于叶玉致。”
上官任转身离开,莫沉晏立在后院的檀树下,温热的风带着一丝微微的凉意,他转过头。
暮色笼罩大地,天际一抹残阳正在黯然落下。
翌日,莫沉晏在内阁批奏折,司一忽然匆匆进来,他得到叶老病重的消息,蓦地一怔。天空本是明烈的,忽而乌云笼罩在上空,有些凉的风吹过来。他乘轿出宫,回想起上官任的话,心中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
叶老病重,他出宫的同时禀明建德帝,直接带了御医过去。
叶府很是简朴雅致,昏暗的室内,燃着檀香的味道。莫沉晏立在床帐前,叶老就躺在床上,咳嗽了几声,微微抬起枯树皮一样的手。他走过去俯身握住,沉声道:“老师。”
叶元白只觉得昏昏沉沉的,他望见莫沉晏背着光,笃定而沉着。多年前,他看见这个少年时,他衣衫褴褛地坐在一群人中间,背靠着脱落了墙皮的,就是这种模样。他母亲的信,送到叶元白的手中,一封血书,他终究找到了莫沉晏。
他自己的身体,在清楚不过,就连骨架都完全腐朽,风烛残年。
“你听我说,不用麻烦了。”他叹息道。
莫沉晏心底微微一沉,另一只手,把锦被的边抚平:“老师,这是最好的御医。”
御医姓赵,和莫沉晏出去说了叶元白的情况。他年过七旬,油尽灯枯,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莫沉晏望着晦暗的天空,静了一会儿,道:“那就尽人事。”叶元白这场病来势汹汹,一天比一天虚弱。
林暮察觉到莫沉晏心情不好,来看过叶老几次,他握着林暮的手,微微笑了笑:“你在他身边,我就放心了。”
说的也都是弥留之际的话,她只觉得心底难过,但无从想象莫沉晏有多么难过。
走廊上,她很少见到莫沉晏如此,平静中透着疏离的感觉。
林暮走过去牵住莫沉晏的手指,他侧了侧脸,慢慢收紧。什么话也没说,他们只是那么站着,原本绿蓬蓬的树叶,也变成枯黄,纷纷落下。
这是深秋的时刻,叶老终于去世。
临别之际,他与莫沉晏说了很久。
“你知道……自己的身份么?”叶老声音嘶哑,时不时咳嗽起来。
莫沉晏坐在床侧,低着头,良久说:“知道一些。”他从小记事早,又愈加敏锐,从母亲神情躲闪间,总能够找到蛛丝马迹。
但母亲不提,他也就不说。
直到,母亲去世,他流落街头。
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只不过与前朝皇室有着微乎其微的联系,远的不能再远的血脉。
当初那封信送到他的手里,叶元白亦是心惊肉跳,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去寻找莫沉晏。也或许只是想看看,这个有着前朝皇室血脉的孩子,是什么样子的。后来收他为学生,对外只说莫沉晏父母双亡。
这么多年来,叶元白也察觉到:莫沉晏定是知道什么,亦或者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叶元白咳嗽了几声,沟壑纵横的脸上眉头微蹙,缓缓道:“你出类拔萃,哪怕没有我,也能到今天的位置……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莫沉晏没有别的心思,而身份也是秘密,原本不会有任何人察觉。可是不知为何,多年前,建德帝忽然就对他有了猜忌。
“与老师无关……”莫沉晏缓缓道,“不过是一个相士的无稽之谈。”多年前,莫沉晏随建德帝出巡,在街边遇见一位瞎了眼的相士。建德帝想要试试,却让他先给莫沉晏算,结果相士说了几句话“龙游浅滩,遇难成祥。”建德帝当时脸色没有变化,反而笑笑说是他的运气不错。
然而“龙”这个字,却还是让他有些介意。
后来,对比建德帝来说,莫沉晏正值壮年。他大刀阔斧,对国家往日的政令都有所改革,因此触怒了许多利益集团,得罪的人数不胜数。进谗言的人,也日益居多。加上这段时日,无论是萧平臻还是萧平婉,他都算是不同程度地得罪了。
叶元白还是放心不下,用苍老的声音道:“你处在风口浪尖,要懂得明哲保身。”他知道莫沉晏的志向,却无力于这样的现实。
莫沉晏握住他的手,慢慢道:“老师放心。”他依旧沉着,暗影子里头,长眉微低,“学生知道。”最后一句,他说得缓慢。
叶老去世。
因为叶老原本只有一子,可惜丧儿,就连叶玉致也是养在他的膝下。莫沉晏料理叶元白的后事,选了快山清水秀的墓地,择日下葬。
他情绪不高,虽然不显,林暮却能够察觉到。
恩师去世,莫沉晏打算为他服丧,一手握着茶盏,他的侧脸映着烛火:“明日我便想陛下告假,为老师服丧。”
她点点头,觑着他的神色,轻声道:“你还是觉得……难过么?”他表现得若无其事,或者说,他足以应付这样的生离死别。可她就是觉察到了他的哀伤,没有浮于表面的深切的哀伤。莫沉晏坐在那里,没有说话,光影落在他身上,她忽然觉得他很孤独。
若是小说里的莫沉晏,叶老去世后,他怕是就这么一个人,独自从夜晚坐到天亮。
没有一个人,哪怕是司一、松砚,他们都无法靠近他的心。
林暮忽然几步上前,微微俯身,在他平静中带着惊讶的目光里,一把抱住他。莫沉晏本是微微侧着身子,阴影笼罩,他已经被她抱住。
烛火芯子间或哔剥一声,风吹得窗棂框框作响。
林暮抱住莫沉晏,轻声道:“你说过不会小看我,就这一次,我只能看到背后,看不到你。”莫沉晏的身子没有动,只是抱着她,片刻,她感觉腰被缓缓地环上,微微收紧。
窗外疏竹林立,两盏灯笼在漆黑的夜里摇晃着,窗棂透出跃动的烛光。他们的身影在窗棂上显示出模糊的轮廓,一个坐,一个立。
翌日,莫沉晏前去上朝,临走前在她额头上印上一吻。林暮察觉到了动作,当即拽住他的手腕,莫沉晏只能回头。她望见他的大红官袍,恍恍惚惚印着仙鹤百鸟的图案,烫金的滚边袖袍在她视线里晃荡。
她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早点回来……”
莫沉晏俯身,一只手将她脸边缠绕的发丝捋到耳后,明明如此清丽俏丽的脸,睫毛微微翘起。一手按住下颌,他吻了吻她的唇角,轻声道:“好。”继而,他在清晨冥昧的光线里离去,只留下模糊的背影。
接下来的几天,林暮无数次回想起这个背影,都在后悔,为什么没有拉住他。
林暮去了于府,于清婉已经出嫁,她果真嫁给了秦修煜。她们的生活,如同两条平行线,几乎没有什么交集。
于庆然往少年进发,他不知为何,也变得贫嘴起来:“阿姐如今已经是黄脸婆了……”
林暮自己还没二十岁呢,居然就被人叫做黄脸婆。她怒从心头起,拎起一本书就要揍他,于庆然满院子乱窜,两人追逐打闹。
李绮兰叹道:“居然还跟个孩子似的……”
她跟于从钧提起过,于从钧却捋了捋胡子道:“跟个孩子似的,恰恰说明莫沉晏对她不错。”李绮兰想了一下,深以为然,也就不再多话。谁成想,今日下朝,于从钧匆匆赶回来,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他脸色不好,却恰好撞见林暮,登时脚步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