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1 / 2)
大昭近几年来, 因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南夷自几年前的战败元气大伤。较为安分。正是入春之际, 杨柳依依,空气里浮动着花的芬芳。南境的街道上, 卖糖葫芦的在叫卖, 姑娘们围在首饰摊前兴奋地交谈。
一位年约二十多岁上下的姑娘,眉若远山, 眸若秋水,她身披丹青披风, 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马缓缓而来。
林暮离开心切, 对于寒山所说的时间差与地点差,未曾考虑。等到她在南境的郊外醒来, 周围都是陌生的口音,她才发觉自己竟然落到了南境的地界。而南境距离京城有千里之遥,林暮偏偏一穷二白。
从宫中离开时, 她尚且佩戴有金银首饰, 只留下莫沉晏送的白玉镯,她用首饰换来的前买了一匹枣红马, 准备前往京城。赶路心切,林暮除了平日的住宿, 几乎从来不在中途停留, 一日来到一处茶摊前。
茶摊是一座简陋的草棚,里面隔了几张木桌。
来往的旅人众多,沏茶的老板忙活得热火朝天, 靠近一侧的木桌前坐了个男人,桌上搁了一把琴。他拨弄几声,琴音便倾泻而出,时不时有行人驻足只为倾听。林暮把马绑在一侧的栏杆前,走近茶摊在一处木桌前坐下。
小二连忙询问需求,她只要了一碗茶。
透过隐约的人影,林暮正觉得那男人的轮廓有些熟悉,忽而听见旁边又人叫道:“再来一曲!
男人身着暗青衣衫,黑发从两侧垂下来,他微微偏头,目光却没有注意周围的人,俨然是个盲人。他又开始抚琴,一曲壮阔的边疆曲,令在场的众人无不感叹。
林暮忽然间眼眶模糊,她想起最后一面,他微微一笑继而转身离去,背影萧萧肃肃……茶摊前抚琴的男人,面目依稀可辨,却从此不见天日。她双手按着木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起身缓缓走到他面前,坐下。
萧鸿驰似乎察觉到了,微微偏头,一缕长发落下来。过了一会儿,他察觉到面前的人来来去去,只有一个人一直坐在那里。停下抚琴,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是故人吗?”
故人。
一个久远而又被他舍弃的词,林暮喉间动了动,想出声却发现一片沙哑。她握住他的手,用手指一字一字地写了一个字。
猜。
萧鸿驰怔忪在那里,似乎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笑了:“原来是你。”
萧鸿驰在战场上意外混入了南夷的军队,他做了卧底使得南夷军队更快地被攻破。可在胜利之际,却中了南夷奇毒双目失明。
“你以为我如何,我是个懦弱的人……”他的声音很柔和,带着饱经风霜后的平静,“以往的萧家长公子,成国公府的希望。我不愿,也不想让他们见到如此。他们会同情,怜悯亦或是嘲笑?我知道你,我知道你不会有以上任何一种情绪。”
他到底是个普通人,骤然陷入黑暗的那天,几乎有种自虐一般的绝望。
当地的战友邀请,他便在附近住了下来。成国公府若是得知他未死,一定会把他接回去。可是成国公府的继承人,不会是身有残缺之人,只能萧鸿飞继位。他并不嫉妒弟弟,可是无法接受自己在熟悉的环境里,成为被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人言可畏,他愿为大昭捐躯战场,可命运捉弄,到底怯懦了一次。
萧鸿驰握住林暮的手,粗糙的手掌也有一道伤痕,他浅浅一笑:“我知道,你是真心为我难过。”
林暮喉间哽咽,却还是强硬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他一如既往地接受到她的笑话,继而停了停,轻声道:“我听说,莫大人的事了。”
林暮下
意识低头,又意识到他看不见。她低声说:“一定没事。”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劝自己。
萧鸿驰默了默,很默契地未曾言语。
她知道莫沉晏第一次会没事,却不知道第二次。萧鸿驰手摸索着握住她的,按了按,温声道:“你不是轻易放弃之人,就如同我还活着,什么事都不是绝对的。”
她反握住萧鸿驰的手,忍泪笑着点头。
茶摊里的人逐渐散去,忽然一阵清脆的女生从外响起:“夫君——”林暮转头望去,过来的妇人荆钗布裙,眉目间却有种蓬勃的生机,她挎着篮子脚步轻快,望见林暮的刹那脚步一顿,神情震惊。
林暮也颇为震惊,望着似乎熟悉又不熟悉的面容,她忍不住道:“你——”
声音骤然被萧平阑打断,她快步走过来,朝林暮使了个眼色,立在萧鸿驰身前:“夫君,这是哪位?你们认识?”
萧鸿驰握住她的手,笑了笑,介绍道:“这是我在京城的一位故人,没想到,在此相见。”
林暮几乎说不出话来,心中满腹疑惑,却还是忍住。
她看出,萧平阑不想自己透露她的身份。
茶摊老板端过来一盏茶,萧鸿驰暂时要与他说话。萧平阑拽着林暮走到查摊外侧,望着正在与人谈话的萧鸿驰,眉目温柔。她先是与林暮叙旧,说了说当日的事情,而后冲林暮一笑:“你们都说他死了,可我找到了,而且……”她有几分害羞,微低下头,“我还是他的妻子了。”
林暮叹口气:“他知道吗?”她如此刻意隐瞒,可见萧鸿驰并不知道萧平阑的身份。
萧平阑沉默了一会儿,笑笑:“知道不知道也没关系。”她望着萧鸿驰,目光里都是满足,“我知道,就行了。”
林暮只能祝福她,临走前她试探了萧鸿驰一次。萧鸿驰沉默了会,道:“原就隐隐猜测,原来……果真是她。”金枝玉叶,被他拒绝,却仍然赶来寻找他,并且成为他的妻子。萧鸿驰再也看不见如今的萧平阑,可初见时,艳阳下一身华服的公主,尊贵而骄傲。
林暮正在迟疑间,就望见萧鸿驰微微低头,似是叹息一般。
“我爱她。”他声音柔软,“这一点,毋庸置疑。”
林暮离开的时候,和煦的春风吹过来,绿意盎然的茶摊前。萧平阑跑过来,举起手撒娇地跟萧鸿驰说了什么,萧鸿驰摸到她的手,放到唇边吹了吹,神色温柔带着一点无奈。
或许所有的一切,冥冥中自有天意。
林暮骑马赶路,即便是这样,从南境抵达京城,也是两月有余。一路上,她有时候在客栈住宿,来往的商旅坐在桌前闲谈:“如今的年月还算不错,前几年那奸臣被处死……”
“你说的是那个叫什么的来着……叫……”
“姓莫的,大官,前几年被处死——”
“你说什么——”手中的杯盏猝然落下,惊心动魄的响声,周围的人都看过来。
林暮蓦地上前一步,拽住那人急声道:“你说什么?谁死了?”声音在发颤,她竭力抑制住坏处想。
那人吓了一跳,如实道:“这大家都知道的啊。几年前,莫沉晏不久因为谋逆罪,被处死。”周围的人也纷纷议论起来,有人喊了一声:“哎,小姑娘,你这么着急干吗?”他拍了拍大腿,唾沫星子横飞,“你不知道,这莫沉晏可是个大奸臣……”
她蓦地抬头,紧紧盯着那人。
“不但是前朝余孽,还不知道贪了咱们老百姓多少钱……”那人为显摆自己,高谈阔论,周围的人都听得一愣一愣的。突然间,“嘭”的一声林暮已经冲上前,揪住他的衣领。那
人惊愕得声音戛然而止,就听见她咬着牙的声音。
“你知道什么?你不知道就不要乱说……”
不可能,不可能……
林暮日夜兼程,饿了就啃干粮,她风尘仆仆地牵着马立在京城城门前。城门高耸,仿佛永远沉默地矗立。她抓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先是去了莫府。
莫府早就沦为一座空院子,门环上有了铜绿,尘埃覆盖了一层。早就空无人烟,一路上,她都在想,隔着几年的时光,她究竟要如何再次见到莫沉晏。心一抽一抽的疼,有时候疼到麻木,只剩下一个信念在坚持着——他一定还活着。
林暮去了一趟于府,早也是空无一人,王太傅家的下人在远处好奇地瞅了她好几眼,才上跟前来惊讶道:“真的是于姑娘……”
林暮转头打听,那下人道:“莫大人出事一年后,于大人就请求外派,做了地方官,好几年不曾回来过了。”
林暮又去了定国公府,物是人非,不过短短几年。李老夫人去世,李家是林暮的几位舅舅撑着,她见到二舅母时。二舅母也颇为惊讶,林暮扑上前,她抱住林暮一迭声叹道:“要是老太太见到了,才能够放心啊……”
林暮立在李老夫人的墓前,想起往日老人的音容笑貌,鼻尖一酸,泪就下来了。寒山一再说,这都是虚拟的一切,可她觉得,一颦一笑俱是有血有肉的人,她跪在墓碑前拜了又拜,然后去了成国公府。
定国公府当年与莫沉晏算是有所联系,听说莫沉晏身亡,亦是觉得突然。定国公随后打听了几次,才听说了当时的情景。
“是秦修煜带着人过去的,听说莫沉晏当时就……”
二舅母觑着她的脸色,不忍心再说,只道:“你若是回来了,舅母也帮你安排一下,你父母也在渝州。”
林暮沉默良久,还是摇头拒绝,她决定先去成国公府一趟。临走前她询问萧鸿驰是否要告诉成国公府消息,萧鸿驰沉默了许久,托她带了一封信,信中只有几个字。
“安好,勿念。”
成国公府如今的世子是萧鸿飞,听说有人自称有萧鸿驰的消息,他猛地站起身大步迎出来,却在望见林暮时霎时间一顿。阳光下,她身着披风垂首静立,恍惚间,萧鸿飞竟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林暮转过身来,望见他,身姿挺拔,气质成熟,俨然不再是当初那个易燃易爆炸的萧二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