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处（1 / 2）
皇宫内, 碧瓦飞甍, 旭日初升。
沈希蓉立在白玉雕刻的栏杆前, 望着天际，第一缕晨光缓缓笼罩大地。她穿了件绯色的衣裙, 头上只着碧玉簪子, 妆容也略冷淡成熟。秦修煜自后边缓缓走过来，距她几丈外停住脚步。
“微臣见过太子妃。”他未曾想到会意外遇见沈希蓉。
沈希蓉微微侧头, 用冷淡的目光盯了他一会儿，淡淡道：“秦大人不必多礼。”建德帝病重, 秦修煜俨然成为继莫沉晏后, 又一个未来的内阁首辅。
秦修煜微微颔首，两人默契地未曾多说。
他缓步离开这里, 因为本就是路过。而沈希蓉闭了闭眼睛，感觉到一阵清冷的风，她差点忘了, 还是春寒料峭。手指抚摸着栏杆, 大婚的情景，仿佛还在昨日。
建德帝赐婚, 出乎意料，沈宏远当日却大笑起来。因为他们沈家, 终于能够再出一位皇后。
沈希蓉感觉到一阵冷意, 如同今日。她想过无数次，从这个家离开，无非进入另一个牢笼而已。那天她再次在广阳殿附近, 遇见林暮。她在与霜若说话，眉间笼罩着忧愁，就连笑也是勉强的。
沈希蓉心底积蓄已久的郁气，忽然稍稍散了一些。
她知道，林暮在为莫沉晏忧心。当年的异常赐婚，朝内暗潮涌动，沈希蓉亦有所察觉。但日后望见林暮幸福的面容，她嫉妒，甚至超出她以往面上的淡然，忍不住说了出来。
而如今，林暮却也面临巨大的困境。
沈希蓉望见她的那一刻，心里很冷静，她回想起沈宏远的话。莫沉晏的罪名，贪墨一项看似重大，实则太过牵强，而前朝皇室余孽才是最根本的罪名。此事不知道是谁透露出来的，京城大街小巷传遍了莫沉晏的身份，以及他贪墨一事。
朝臣整日议论不休，而建德帝虽然未曾表明态度，却一直关押莫沉晏。
建德帝即便是再犹豫不决，长久下来，莫沉晏的坠落无可避免。而林暮的命运，又着实难以预料。
沈希蓉那一刻，竟然有种一样的怜悯。她终于也有资格，怜悯别人。
大婚的前夕，她竟然意外见到了上官任。那时上官任乔装改扮，扮作一名侍卫进宫，两人错过的刹那。她紧紧攥着手指，忍不住唤了一声“先生”。上官任脸色却紧绷着，闻言停住脚步，朝她看过来。
沈希蓉想，自己拥有的最美好的时日，大抵就是在广阳殿伴读的时日。
最出格的时候，也是如今。
上官任心中惦记林暮，被人唤住的刹那，心中一跳。继而才发觉是沈希蓉，一颗心才落下，声音也放松下来：“是你。”
沈希蓉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从他转身的刹那，直到眼眸里的恍然与陌生。那一瞬间，大红宫墙的甬道里，有枯叶旋转落下，她听见自己破碎的心。像是一触即溃，那些幻想终于完完全全碎得一点不剩。
她动了动喉咙：“先生，还记得我？”
上官任视线掠过四周，又笑：“当然，沈姑娘才学过人，让人印象深刻。”
沈希蓉勉强笑了笑，轻声道：“我也记得先生。”一直都记得，广阳殿外的青衫男子，一身落拓，阳光满身。
她认真而郑重地福了一福，像是最后一次一样：“小女祝先生，一帆风顺。”
不顾上官任的诧异，她转身离开，一步一步终于告别。自此之后，她会是最合格的太子妃，再无任何……妄想。
秦修煜路过沈希蓉后，缓步往太子那里去。
建德帝日益病重，而二殿下已经前往封地，清
和长公主也去了水月庵。莫沉晏与林暮也都……离开，朝中似乎恢复风平浪静。
然而这风平浪静之下，一旦建德帝去世，又是一个重大的难关。秦修煜回想起几月前，如同经年隔世，明明很近，却显得很遥远。
莫沉晏的入狱，猝不及防，又在意料之中。
秦修煜万万没想到，莫沉晏竟然没有任何反击，出人意料的是，建德帝也保持了诡异的沉默，任由那帮臣子吵得不可开交。
处在漩涡中心的人，反而最为镇定。
秦修煜与萧平奕交好之事，被建德帝发现，派人把他叫过去。大殿之上，秦修煜跪在地面上，伏地不起。建德帝打量了好一会儿，才沉声道：“你什么时候，开始与太子交好？”
秦修煜抬头，声音清晰，不卑不亢：“回陛下，一年前，臣途径御花园时遇到太子。当时太子心情不好，臣便上前宽慰几句，由此结识。”他不确定建德帝的用意，一颗心紧绷着。
建德帝沉默了一会儿，片刻后，又道：“你以为，朕该如何处置莫沉晏？”此言貌似无意，实则不同。
秦修煜抿着唇，建德帝怎会不知道他们二人的关系，这是在试探。
他缓缓回道：“他是微臣的老师，一直为微臣敬仰的人，是以……”秦修煜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微臣决不相信老师会是贪污谋逆之人。”说完，他伏地叩拜。
建德帝“哦”了一声，冷笑道：“照你的说法，把他下狱的朕，是昏君了？”
“陛下是少有的明君，但微臣以为，自古以来，便是明君才会更加身不由己。”秦修煜不疾不徐，“朝中之事，并非非黑即白，陛下兼顾多方，自然要更加谨慎。此事值得追查的不是他人，而是掀起波澜别有用心之人。”
建德帝望着他，眼眸中略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欣赏。
停了一会儿，他微微俯身，目光锐利：“如果朕，让你辅佐太子，你愿意吗？”他声如洪钟，却宛若一道惊雷。
秦修煜蓦地抬头，只望见建德帝深不可测的眼眸。他不能拒绝，也无法拒绝，因为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夙愿。
秦修煜俯身叩头，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微臣愿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秦修煜一直以为，自己必须等到蛰伏，却未曾想到机会来得如此之快。他走出大殿时，碰见了前来的萧平臻与清和长公主。两人一前一后，气势汹汹，擦肩而过时他退后一步微微垂首。
按照那时来看，他再一次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叹息。
果不其然，两人去后建德帝当时大怒，斥责清和长公主扰乱朝堂，萧平臻别有居心。那天的风很冷，日暮之时昏黄的光笼罩在天边。清和长公主被送去了水月庵，萧平臻被责令立刻启程前往封地，无诏不得回京。
与此同时，建德帝的病情再一步加重了。
秦修煜终于接到了来自建德帝的指示，他偎依在龙床前，脸色疲惫而昏暗：“朕有一件事交给你做。”他招了招手，陈凡上前来，微微躬身说道：“秦大人，陛下说你与莫大人乃是师生，师生一场，由你去送他再合适不过。”
秦修煜心底微微一沉，说不清是庆幸还是难过，他直视着建德帝：“微臣遵旨。”
意料之中的毒酒，由一名脸生的太监端过来。
秦修煜走在他的前头，每一步都距离莫沉晏更近，他忽然想起最初的时刻，莫沉晏走过来举子的庆功宴，他连忙端着酒与榜眼、探花一起过去。璀璨的灯火里，周围的人熙熙攘攘，莫沉晏抬眼朝他看过来。
他的目光深而静，带着上位者的笃定与沉着，瞬间让他折服。
莫沉晏接过了他的酒，对着众人淡淡一笑：“恭喜。”
周围的人都受宠若惊，而他的心却跳得很快。秦修煜想，自己的野心早就有，只有在那一刻，才具现为现实。
一个他想成为的人，就立在他的面前负手而立，宛若一座高山。
选择萧平臻，而后又舍弃萧平臻，与萧平奕接触。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动作终究有一天，被莫沉晏知晓。
却没想到莫沉晏的态度，只是淡淡的一问，随即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师恩似海深，莫沉晏处处提点他，而他的目标，却是要越过这座高山，甚至成为这座高山。
见到莫沉晏的那一刻，他就端坐在牢房里。
秦修煜暂且将小厮端着托盘，立在天牢的外侧，他矮身走了进去。
清晨的光线落在莫沉晏周身，他并未睁眼，而是淡淡一句：“你来了。”身后是脱落了的墙皮，他依旧从容不迫。
秦修煜停了半晌，才开口：“不知老师，可曾后悔？”他也不知自己想要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只是就这么问了出来。
莫沉晏睁开眼眸，微微一哂：“你比我预料的更有能力，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说得平静，莫名让人相信。
秦修煜忽然想起那天，建德帝让他侍奉太子，临走前他别有意味的话：“莫沉晏说过，你当得大任，果然啊……”似乎叹息的声音，却让秦修煜心底微微一震。他什么也没说，便走了出去。
但后来的无数次，他都会想起莫沉晏之前的话。而今日，他却要亲自送老师上路。两人半晌静默无言，也什么都不必说。
秦修煜端过酒杯，亲手慢慢地递给面前的人：“老师，请。”
莫沉晏微微抬头，光线自头顶上方的窗口洒落，空气里浮动着尘埃。他起身，衣摆晃动，端过托盘上的酒杯。
透明的酒水，闪烁着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