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衣犹染碧(1 / 2)
旧朝的小皇帝在明京自缢身亡的消息传到姑苏时,梁仪春刚给陆南台剪下最后一缕长发。
看着报信的仆佣出去,她也放下剪刀走出门去,静静地听着外面夹杂在雨声和哭声中的爆竹声。等那爆竹声响渐渐没了,外头的雨声和哭声终于明晰起来。
雨声也罢了,可这哭声在此刻当是不被允许的,却又不能被抑制。十几岁的女孩子从对面敞着的红门内——那漆着吴门山水的大屏风后跑出来,当头撞在梁仪春的身上,尖利的嗓子与她玉白的如花面貌极不相称:“三姨娘说陈以蘅要来了,他怎么没死在明京!”
这女孩子叫陆南薇,是三姨太太孟怀思的女儿,陆家的四小姐。孟怀思性子冷清,陆南薇又不愿与没子女的姨太太亲近,就在年前才从白门带着儿子往姑苏来的梁仪春这里住得久,朝夕相处下来,竟是跟这不怎么开口说话的七姨太太更亲密。
此刻梁仪春木木地任陆南薇抱住自己哀哀哭泣,默然抬起下颌,看着湛碧色的天宇,须臾间有飞鸟振翅声响起,她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仿佛觉得刚才的举动不合宜而不应当,于是她复又低下头去,看着女孩子乌黑的长发,片刻后,她伸手拍了拍女孩子被雨淋湿的肩,温温吞吞地说:“阿薇要坚强啊……”
陆南薇的哭泣未止,檐角下的陆南台静静地走上前来,同梁仪春一并陪在女孩子的身前。
雨一时下白了。
在陆南台的印象里,白门的雨从来是缠绵淅沥,何曾有过这样的光景。他于是从廊下伸出一只手,半蜷着,羹匙似的去接雨水,然而一汪水很快自指缝里流下去,剩了他一手土腥味。
他没动,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还是许久以前,大约他是个婴孩的时候,也是这样半蜷着手,去抚摸母亲的脸颊颈项。他在温暖的羊水里睡醒不久,天性使他将母亲的臂弯当做世界的一切环境,然而他伸手去摸,只摸到一片茫然的白,凉凉的,没有土腥味,当然也没有奶水的味道。
“嗳……”他母亲和谁都是这样期期艾艾,说话之前要先加上几个“嗳”,对他也不例外,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以为自己叫“嗳”。
“嗳、嗳,不要哭了,嘘——”
他对梁仪春的记忆可以用这一句话来蔽之,不哄不打骂,只在干扰到她的时候说上一句话,有点求告,又有点哀切——她同谁都是如此,哪怕对着一个仅有三两岁的亲生子。
他是这样长起来的,有样学样的心里发木,然则他好像还聪明一些,从外祖家的姨娘奶奶们的明争暗斗中学到不少华丽藻饰的东西披在自己身上,也学她们的喜怒哀乐,尽管内心并不是很理解,但任谁也没有把他当成梁仪春一样的怪物看待。
奔为妾。
梁仪春并不用奔,娘家在白门也不是什么显赫士族,做妾都嫌高攀了陆家。她在梁家生下陆家的三少爷后,陆老爷的夫人才勉为其难地命人在陆府收拾出一间屋子来给她跟陆南台住。
可到底没住长久。
陆南台不能适应姑苏陆家的行止,在陆家仅待了几个月便被白门的外祖母接了过去。梁仪春在姑苏无亲友,陆老爷就叫她一并往白门去。
如今陆南台已经到了知人事的年纪,再不能常住在外祖家,这才在年前回了姑苏。
过了许久,陆南薇终于静默了,她哭得面上惨白而唇色艳红,青黛色的眉毛狭长而细,从前看起来柔软的眉目平添死气。她看了梁仪春一眼,抿了抿唇,露出一点点笑来,低声开口:“七姨娘,刚才我听夫人在叫人,你也要去吧。”
梁仪春这才想起,刚才那仆佣到阁子里来并不是单为着告诉她小皇帝自缢的消息,而是告诉她方兰徽叫她正厅堂去。
陆南薇见她点头,笑意更是稀薄,她歪了歪头,问陆南台:“三哥哥,陈以蘅来了,你高不高兴?”
说话间梁仪春已经转身回屋,她换了件旗袍,一出门就见陆南台倚着门,笑吟吟地说:“是‘行迈靡靡,中心如醉’,四妹妹不知道么?”
梁仪春无暇理论,只管带着丫鬟往方兰徽处去了。
方兰徽歪在烟榻上,手里掐着一柄细杆烟枪,有一下没一下地磕着小桌,笃笃的沉闷声响仿佛是一片暗色的幕布。仆欧们细却不敢凌乱的脚步声就在这片幕布上演着一出又一出戏。
她向来爱将手边人支使得团团转,见不得一个喘气的有空闲。然而她自己看这出戏却是累了,掩口打了个哈欠,连带着头动了一下,一截指头大的红宝石耳坠子就敲在瓷枕上,冰凉的一声,像是谁拿了棍子在水缸里一搅,使她明明白白地反应过来——自己正浸在冷水里,确然有种不能呼吸的感觉。
好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由碎到齐,终于齐得也如同她屋里头做事的人一样,才有领头的恭恭敬敬敲门道:“请夫人安。”
说不好是把她从缸里捞了出去还是随她一起泡了进来,总之她觉得畅快。
秀儿离门最近,照例在心里默数了五下,才不紧不慢地打开门引她们进去,而后自觉地退到一边,背在身后的手里捏着抹布,下意识地擦拭一切够得到的物件儿。
方兰徽掀起眼皮扫了一眼,由于近一二年她家大老爷不曾纳妾,因而她镇日里对着的都是些老面孔,早教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省心但不顺心。
其实挑战也还是有的,譬如窝在一水儿亮色旗袍里的那只茄皮紫,乌突突地散发着腐朽气味,像一截被雨水泡坏了的木头那样,又或者……这人本身就是一滩死水。
她先不说话,而是细细闻了一下,愈发确定这个穿茄皮紫旗袍的女人和自己房间里看不见的、没顶的冷水是同一种味道,便做出一个防卫意味的假笑,从嗓子里挤出一句“都坐吧”,继而转向茄皮紫:“仪春,我们这些人里数你最年轻,怎么又穿得这样老气?这么一瞧,简直像个日后能立牌坊的,真是生前身后两不误。”
生前当婊子,身后立牌坊,唯其如此才担得起个“两不误”,周围的一圈姨太太都捂着嘴吃吃笑起来,这笑声里也夹杂着仪春的一份。
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总之她是笑了,白得有些茫然的脸上显出随波逐流的讨好,像是不胜褒奖一般,开口期期艾艾的:“哎、哎,夫人说笑了……”
方兰徽看着她垂下去的眼睛,没来由地又是一阵火气。这女人过分白的脸上嵌了一对终年浮雾的眼睛,搁在谁的身上都是勾魂儿的利器,偏生到了她这里只更加衬得她茫然,然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