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不复(2 / 2)
谨遵其遗愿。
生前,他让克里西斯错失了在政界扎好根基的机会,他死了,依然不肯放克里西斯好过。
他把过激的思想遗传给了他。
不是这样,少爷也不至于因执意建立地区部落而被贵族遗弃。
而他笃信的那些平民又干了什么呢?
他们像当年审判苏满一样,审判了克里西斯。
他们就活该被统治,连投票权也不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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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尼恶狠狠想着,安静地退到角落,视线穿过塔楼高高的窗户落在天边小小的黑点处。
在海天相交的那个地方,一个尖尖嘬着如鸟喙的点,不知是不是望海礁。
应该是的。
过去他经常撞见克里西斯站在这里往远处眺望,在他以为没人会来的时候。
他双手负在身后,原本光洁的额头皱起两道深刻的横纹,勒尼在小心翼翼合上门时总能看到大风灌进他的衣袖。
有关望海礁实在是太让人怀念的记忆,连勒尼也不能不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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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燥热的夏天,顶着炎炎烈日踩在焦黄的沙砾上,带着咸腥味的海风扑面而来,那滋味只能用心旷神怡来形容。
苏满与一位海商相熟,那人答应捎他们一程,在威尼斯靠岸。
船队要在第二天早潮时起锚,苏满带着他们在海滩上支起帐篷野营。
石头缝里摸寻牡蛎,搜拣柴禾,烤小黄鱼,再撒一把孜然,就着清凉的海风与扑鼻的香气大口嚼着,抽空讲几句深奥的哲学知识。
火堆里未燃尽的火石闪着亮红的光,像漫天繁星闪烁。
勒尼从未听过少爷如此大声地笑,即便在“部落战争”得胜后,他挥舞着徽章向他跑过来时,笑容里依然有着贵族必备的矜持与克制。
这些人在把少爷往低等的方向拉,勒尼惶恐地想着,随后被克里西斯一把拽到火堆边,塞了满嘴的鱼。
“游学随从守则第一条,”克里西斯挑起眉大声宣布,“不能表现得像个随从。”
这是克里西斯定下的规矩。
他说勒尼想跟着来就得服从这些,还煞有介事列了个一二三四,摁了指纹,仿佛他真的是个平等的公民,而不是生来低贱的奴隶。
这是他从不敢肖想的。
他不知父母是谁,几经转卖,到了维瑟家族,成为服侍起居的下人。
你应该心存感激。
其他奴隶是这么告诉他的,他深知如此。
比起在手工作坊里没日没夜劳作的奴隶,他幸运得不止一点。
且维瑟家族向来仁厚,从没虐杀过奴隶。和他一起出售的奴隶小孩多数已成了亡魂,他得以怀着这点感激长大,变老。
到终了,也就够了。
不必更多,也没有更多。
可偏偏有满脑子幻想的苏满跟克里西斯说要解放奴隶,他一定是疯了。
奴隶就是奴隶,他们是战败的耻辱者,蒙受恩惠留了一条贱命,蔑视,劳作,轻贱,就是他们应得的。
从有巴塞城起,自由民和奴隶中间就横亘着不容跨越的天堑,除了寄希望于转世投胎。
不,不可能。奴隶自由了又能干什么呢?他习惯了这样服侍少爷,这才是他的本分。
可克里西斯也说,勒尼,我不需要奴隶,我希望和我一起的是同伴勒尼,不是奴隶勒尼。
如果是少爷的需要的话......他们都知道这是借口,让他接受少爷的好意,和他一起坐在篝火旁吃烤鱼的借口。
但是他没法拆穿。
“啧,”萨雷从克里西斯手里抢过一串烤鱼,那时他们已经是形影不离的好友了,他挑剔地嗅了嗅,满不在乎接口:“随他爱怎么样,你叫他爷爷都行,哎你给我吐出来,这是我的!”
克里西斯就着萨雷的手叼下那块香气四溢的鱼,赶在他抬手掐喉咙前一仰脖吞了下去,大笑着就地滚到勒尼身后,喊道:“爷爷——”
“哎,孙子,”萨雷凶着脸站起身,把指节扳得咔咔作响,“交代遗愿吧,爷爷尽量满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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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下如果不愿满足鄙人的请求,”克里西斯放下手里的竹简,捏了捏眉心,有如看着捣蛋的熊孩子,耐着性子道:“可以请负责此事的人员与我面谈,顺便,我希望能在今日与各执政官完成关于明日召开公民大会等各项事宜的商讨,请阁下尽快告知作战相关资料存放地。”
大概是长年难得开口的缘故,克里西斯使用这些繁复长句时语气极为生硬,一个一个单词蹦出来,像是石块重重砸在地上,或者说,砸在萨雷脸上。
他的表情瞬间消失,像刷了一层白粉,又变回那尊石膏塑像。
如果克里西斯没有被放逐,他就会知道这是萨雷十年间唯一的表情。
起码是勒尼看到的唯一表情。
“我以前觉得你只是鬼迷心窍,”唯一的,平板的语气,“不,你简直无可救药。”
他暴怒地摔门出去,“哐”的一声巨响,整栋楼都仿佛跟着震动。然后是一连串急速的“噔噔噔”,一切归于沉寂。
克里西斯稳如泰山地端坐椅上,翻开卷宗,始终没有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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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尼恍惚想起十年前送别克里西斯时,他始终没有回头。
巴塞城的冬天向来阴雨连绵,那天却是个难得的响晴天,纸白的日光铺在渐渐隵干的青色石板路上,踏在上面铿然有声。
来送的只有勒尼,想当年维瑟家族繁盛时,奉承者,拥护者,不知凡几,而今最后一位家主被放逐到极北寒漠,送别的竟只有一个老奴隶。
勒尼踮起脚来——不知什么时候少爷已长到要踮脚才能够到他脖子了——给克里西斯理顺衣褶。
克里西斯微蹲下身,安静地站着,良久,开口道:“爷爷。”
那一瞬间眼泪几乎夺眶而出,勒尼强行掐住手心,轻声应道:“哎。”
克里西斯没有再说话,只是垂眼看向他,沉静如水。
也许他在等我开口,勒尼想,忽然心惊肉跳。
也许他早就知道了。
是了,少爷这么聪明,怎么可能陷进别人的圈套毫不知情。
那就开口吧,向他坦白一切,他是他的爷爷,他是他的孩子。
他的快乐比所谓的名誉更重要。
但是衣褶毕竟有限,克里西斯在他的手停下时直起腰,收回视线,像预知了故事结局,了然地翻过最后几页,大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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