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不复(1 / 2)
不止十年,从十九年前克里西斯与萨雷那宿命般的相遇开始,勒尼就一直摒着这口气。
那时看来不过是平常的一天,即便开学让十二岁的克里西斯异常兴奋。
他早早爬起床,赤足踩在地板上,叫道:“勒尼——把我的徽章拿来!”
老仆人蹲下身,将浇筑在镀金胸针上的鹅卵石别上小男孩的衣襟,细致地理出衣褶。
克里西斯双手垂在身侧,表情拘谨,却在对上勒尼视线时咧开嘴,露出两颗小尖牙。
这是部落大战——克里西斯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的勋章。
事实上,整个巴塞城的男孩都对它乐此不疲。
他们围着橄榄枝编的腰带,胸前别着精挑细选的石头“徽章”,削木为剑,画地为界,在丛林岩石间追逐打斗,俨然军队的厮杀。
唯一的区别是死亡用被收缴的徽章代替,直到决出胜利的部落——往往是克里西斯所在的那个。
他为此十分骄傲,勒尼知道,小少爷向来沉默不言,他有他沉默不言的骄傲。
马车快到深亚学园时,小男孩终于忍不住探头往外张望。
“勒尼,”他的脸因激动微微涨红,“等下在众神殿你一定要来啊。”
学园传统,入学必请新生发表演讲——当然,仅限贵族。今年的演讲者是维瑟家族的小少爷克里西斯。
首先,一年级生会在讲师引导下轮流抚摸狮子,以培育勇敢的品质,而后,克里西斯将越过狮笼踏上石台,进行公开演讲。
足够的勇气与演说技能,这都是优秀公民必备的素质。
勒尼从少爷对着老爷的郑重点头中可以看出,他完全胜任这一切,也许有点紧张。但毫无疑问,克里西斯从不让人失望。
伴随车夫“吁——”的喝令,马车稳稳停下,克里西斯撩开车帘,不待老仆人扶便跳了下来。
“请你们先回去,”勒尼看着他板脸吩咐两名护卫,竭力表现应有的威严与得体,“我有勒尼跟着就可以了。”
身为服侍三代维瑟成长的老仆,勒尼所得的信任远非普通奴隶所能及。克里西斯不喜欢太多随从也是众所周知,是以二人应了声“是”便掉头离开。
克里西斯跑上台阶,回过头喊道:“勒尼——快点——”
他的话被一条凭空扫出的胳膊截断,胳膊的主人是一个快速奔跑着的男孩,健康的棕色皮肤,肌肉紧绷,宛如矫健的猎豹。
撞上克里西斯,他不闪不避,反而出手意欲推开他。
克里西斯反射性地往左一闪,胸前徽章被扫过,直直坠落在地,又弹了起来,在花岗岩石阶上磕出清脆声响,“骨碌骨碌
滚出老远。
男孩步子不停,擦过克里西斯继续往前跑,被他揪住衣袖一把扯了回来。他速度太快,猝然被拽住顿时往后一个趔趄,差点仰面栽倒。
“你撞掉了我的徽章。”克里西斯撩起眼皮,对上那张隐有怒容的脸。
男孩剧烈地耸了下肩,甩开他的手,不耐烦地道:“所以呢?”
“所以请你捡起来还给我,”克里西斯双手交叉在胸,摆出严厉的气势,“并且道歉。”
这时又有一群人冲出来,为首一名满脸雀斑的男孩叫道:“哈哈——萨雷,抓到你了!你不是说能甩我们半里路吗,怎么——”
他看着剑拔弩张的二人,声音一点点小下去,“——还在......这里。”最后话音和身后众人齐齐止住,瞪大眼打量着。
萨雷懒洋洋举起手,回身就走:“碰上条挡路狗,我认输。”
在勒尼来得及制止前,克里西斯已经抬脚踹向那枚徽章,石子撞在台阶上,角度陡转,准确地直奔萨雷后脑勺而去。
萨雷却像脑后长了眼睛,闲闲抬手,便接住了那枚旋转着疾速飞来的石头。
隔着老远,勒尼都能听到石子砸在肉上的一声钝响。
萨雷恍若没事人般慢悠悠踱回克里西斯面前,偏了偏头,摊开手,嘴角撇出一道笑纹,拖长语调道:“疯狗骑士,您的徽章,如果你把这丑陋得不堪入目的石头称为徽章的话。我想没了它实在无法证明您无上的荣耀,是成功从鸟窝里掏了一个蛋,还是挖出了河里一堆烂泥呢?”
克里西斯手握成拳,他所受的教育里显然不包括如何回应挖苦,所以他只是笔直地站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动。
勒尼生平从未如此恨过自己的瘸腿,他拼命跑过去,越急却越拗着劲跑不动,只觉自己像条冰面上打滑的鬣狗,滑稽可笑。
萨雷瞟了他一眼,很浮夸地大笑,刻薄地道:“哎呀,瘸狗护卫来了。”
他手一翻,那枚徽章再次坠地,伴随那声清响,萨雷的笑容瞬间一冷,像一下子抹去了所有表情。
勒尼莫名被那碧森森的眼珠吓了一跳。
“无聊。”他索然无味地撇了撇嘴,转身要走。
克里西斯终于出声,他脸涨得通红,但依然不肯示弱地盯紧萨雷,一字一顿道:“今晚放学后,断头崖,谁输了就学狗爬一年。”
勒尼心里一凛。
断头崖原是海浪侵蚀的一处陡崖,几乎与海面垂直,上为插天之险,下有激流咆哮,若非攀岩高手,一落入漩涡中,根本无法生还。
巴塞城中若无深仇大恨,鲜少有人约在此处决斗。
萨雷仿佛终于提起了一丝兴味,掀唇道:“人用不着证明自己是狗,但是呢,我总是乐于让狗认清自己的身份。”
他说完便大步走向那群半大小子,立即被男孩们的大声谈笑淹没,只剩了灿灿金发在视野中飞扬,宛如阿波罗临世。
勒尼喘吁吁跑过去,克里西斯维持着弯腰攥紧拳头的姿势,指节泛白。
——————
克里西斯伸出骨节苍白的手:“请给我看一下作战部署。”
他彬彬有礼地向萨雷欠了欠身,在桌前坐下。
勒尼忙把手里的羊皮卷在桌面上齐了一齐,小心翼翼堆好。
萨雷挑高了的“嗯”将他的不满展现得淋漓尽致,不用看都知道那家伙是怎样吊起眉梢逼视着克里西斯。
“作战部署。”克里西斯屈起手指,漫不经心敲了敲桌面,“我以为阁下是现任军事执政官?”
勒尼清楚地看到萨雷脸上闪过一丝阴霾,但他很快眨了眨眼,带着鼻音,笑容烂漫如孩童:“你确定刚回来就要谈论这些吗,克里。”
那昵称经他的舌尖一绕,仿佛木勺上漏下来的一丝喷香热乎的糖稀,打着甜腻的小卷。
“我们可以去望海礁上走走,或者去看看木桂花,”他双手撑在桌沿,上身朝克里西斯的方向倾去,继续用那甜腻的声音进行诱惑,“你说呢。”
——————
当然是诱惑,望海礁,木桂花,勒尼旁观了克里西斯全部过往,当然知道这是诱惑。
克里西斯从望海礁出海时还是个孩子——尽管在勒尼眼里少爷永远是个孩子。
十六岁出头,下巴颌刚冒出青青的胡茬,眼神中满是对未知的渴望,卷了几件衣服,几本书,一把弯刀,便大胆和他们踏上了游学之途。
他们,是指萨雷,以及二人共同的老师——苏满,还有执意要照顾少爷的勒尼。
克里西斯本不用忍受餐风露宿的流浪生涯,但巴塞城最负盛名的那个讲师用满嘴空话骗了他。
是的,苏满就是一个这样除了说服别人相信他可信外完全不值得信任的骗子。
他向克里西斯许诺异域的奇美风光,无尽的智慧,让他相信美德,选择权利而非权力。
最终他自己悲惨地死在被他赋予权利的人手中,克里西斯费尽心机将他救出,他却拒绝逃走。
最后克里西斯,哦,还有那搅坏一切的萨雷——谁让他们是他最得意的弟子——把他葬在木桂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