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2）

他画了整整一宿，不吃不喝，夜黑也不点灯，窗头那点刺目的月光足够照亮他的灵感。

第二天，日上三竿，我散架的身子骨不似昨天那么疼了。

“看！看！看！”他连叫了三声，就像打鸣的公鸡，吵得要命。

我睁开眼的时候，他拿着那副得意的画作站在我面前，垂着头眼里写满了骄傲。

我咧着嘴，没有理他。

我很疑惑，昨天狂暴的那个人究竟是谁？现在一脸朝气的人又是谁？如果说他们两人之间有某种共同点，那一定是狂热，不顾一切的狂热，让人害怕的狂热，仿佛一靠近他就要被烧灼到灰飞烟灭。

“蜡做的翅膀，不能太靠近太阳。”

糊里糊涂地，我想起这么一句话。可是我只是一台碎纸机，保密级别是六级，没有翅膀，不是蜡做的，敲敲我的身体还有金属的空旷感。

而他那副癫狂的模样，又凭什么说是和煦的阳光。

“看啊！看啊！”他尖叫着，两手的铅笔渍黑亮反光，皮肤和机器人躯壳的材质有的一拼。

我不敢再看他的手，认认真真看向他挥舞着的画作。

那张脏污的A4纸上跃然一位颓然的少年，头发长长的，就像在街头巷尾卖画的流浪艺术者。他穿着一件很旧的衬衫，领口开得老大，一片春光廉价地流泻出来，下身配一条耷拉着的直筒牛仔裤，裤头把他的腰线勒得很明显，仿佛透过薄薄的衬衫也能看到小腹处优美的V型谷。那人没什么造型，歪歪扭扭地站着，那双藏在密林中的眼迷惑地回望，没什么内容。

不过那少年真好看，如果可以，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类。

可惜我只是一台碎纸机。

“回来了！”他指着我大叫，“他回来了！”

他是谁？是指画作中病恹恹的美少年吗？他回来关我什么事？我现在只希望他张牙舞爪的模样尽快从眼前消失。

这个人一定是疯了，才会总是和碎纸机讲话，那些话也和他的精神一样，是断断续续的，根本无法拼凑成一个完整的句子，根本弄不清表达。

直到那轮月上柳梢，我才知道他说的“回来”是什么意思。

那时候他正睡在那张脏兮兮的床板上，被月光洒地满满当当，没有地为家，倒是享受了一番天作被的舒畅。他画的那页纸被风吹到地上，被银色的月辉映成一汪池塘。

那水中央忽然漾了一下，我以为自己走了神。要知道，碎纸机一天到晚都通着电，脑袋都是醒灵的。

莫不是倦了？我疑惑。

谁知水中央的波越荡越欢，越荡越浪，水纹像避难的一圈圈小蚂蚁细细逃开，中间的波澜越来越挤，最后干脆融为一大片，往四面扯平开。水波被恰到好处地框在A4纸中央，到了边矩就没了痕迹。

嘶——

我听见纸张撕裂的声音，激烈却很温柔，仿佛救世主将要降临，嘱托乖巧的仆从扫清路障的细碎声，崩裂时均匀的白噪音让我听得很舒服。一股期待从心底……哦不，我没有心。

可是作为一台碎纸机，我竟然可耻地产生了期待的心情。

先是一只手缓缓从裂缝里探出来，一把撑住了地面，找好着力点以后手肘轻轻上扬——原本画作里栩栩如生的美少年赤身裸体，仿佛一尾被月华照得湿淋淋黏嗒嗒的鱼跃出水面，胛骨、脊缝、腰窝夹带的水珍珠一样淋淋漓漓洒了一地。

他察觉到注视的目光，朝我看过来，水汪汪的眼满是悲悯的情热。

我，一台灰溜溜、脏兮兮的碎纸机，被这样美好的目光注视着，简直是天赐的惊喜。我忽然地觉得自卑，他这样耀眼这样明媚，而我没有手脚，周身禁锢在狭小的盒子里，只有一张永远合不上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