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1 / 2)
能逞一时之快,就得受一时之苦。
尤其是在如今的境地,已容不得自己作威作福了,只能夹着尾巴做人。
这对于宋兆清而言,的确是一个新奇而痛苦的体验。
毕竟他在祈山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二十来年,除了会在死对头的手里无能狂怒,其余时间都可说是万事如意。
可惜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宋兆清觉得,自己不得不直面这悲惨的人生际遇。
然而他在这里勤勤恳恳画符,他的死对头却在旁边优哉游哉看书。
更过分的是,他站着,而死对头坐着。
他认真,死对头能比他更认真。仿佛就是刻意为了气他一样。
也不知道是薛子沂太穷,还是晋方观就穷到了这个地步,多一把椅子都是做梦。
宋兆清叹了口气。
他感觉自己的心中有纾解不去的郁气,还有种想要破戒的怒气。
尤其偶尔瞥一眼坐在那儿看书的薛子沂,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自己站着,而他坐着,自己站得端端正正,坐着的竟然跟没骨头一样靠着椅子。
宋兆清一边画符一边骂。
不愧是相看两相厌的死对头,除了怼他,就是膈应他。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对头眼里就出王八蛋。
薛子沂就是这世上最大的那个王八蛋。
这二十来年大家谁看谁都不顺眼,偏偏最近霉上加霉,他吃亏,死对头吃香。
越想越气。
越气越想。
想着想着,宋兆清突然就想起两年前的那场雪。
彼时是腊月廿七,漫天飘飞着鹅毛大雪,宛如飞鸿折羽,整座祈山都笼罩在一片茫茫素色中。
雪花压在枝桠上,将它一寸寸覆盖包裹,只露出一点乌黑的尖角。
风也大,雪也大,放眼望去,这群山如云,积雪似山,四处皆是如此,洁白一片。
那一天,也正巧是宋兆清的生辰。
他匆匆忙忙赶回道观,道袍上沾满了雪花落做的冰晶,尤其是发梢上,粘连成一片,宛似露珠绵延。
然而就是在那个时候。
在这条上山下山的必经之路上,他遇见了几乎从不下山的薛子沂。
都道是冤家路窄、狭路相逢,但就这么一条路,想避也避不开。
宋兆清觉得有些尴尬。
但薛子沂却毫无所觉,背对着幽幽天光,苍穹明华,在漫天飞雪中如一只振翅的鹤,在寒风中将羽毛抖得猎猎作响。待大雪迷迷,悄然散去,露出几许清明,才恍然看出,他披着一件绣着飞鹤的斗篷。
他就这样神情冷淡地眺望着远方,任飞雪冰霜将他的发梢眼尾都染得纯白无垢。他看得如此认真,也不知是想看飞雪之后哪种景色。
宋兆清傻傻站了一会儿,突然觉得自己在这里等着说话有些好笑,于是干脆与他错肩而过。
可薛子沂却忽然问:“你冷吗?”
宋兆清一怔,脚步也停了下来,他侧过头,疑惑的“啊”了一声。
薛子沂就又问了一次:“你冷吗?”
宋兆清听得一头雾水。也不知道该说冷,还是该说不冷。
毕竟死对头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你也猜不明白。
但他唯一能确定的一件事,就是薛子沂话里有话。
于是他便回答:“冷啊,你斗篷脱给我穿?”
他这样问,自己都觉得自己十分欠打。
可薛子沂却连回呛他也没有,只是对着他笑:“好啊。”
这般说着,倒也真的开始伸手,去解斗篷上的系带。
吓得宋兆清忙拉住他的手:“你这是做什么?”
薛子沂偏着头看他,神情里竟带着难得的温柔:“你不是冷吗?”
那一刹那,宋兆清的心突然猛地跳动起来。
他松开手,掩饰般地甩了两下,然后道:“啊?我开玩笑的,你还当真了?”
薛子沂道:“是啊。”
难得如此坦然。
宋兆清就问:“你是不是有事求我?”
薛子沂道:“没有。”
宋兆清不太信,上下打量了他两眼,但没敢与他对视。
宋兆清道:“那你突然向我示好是为什么?都说无事献殷勤——”
话没有说完,但意思表达得清清楚楚。
薛子沂半点儿没有生气,只是静了片刻,然后轻轻笑道:“今天是你的生辰。”
宋兆清蓦地看向他。
薛子沂道:“我不与寿星作对。”
宋兆清瞪大了眼。
恢弘大殿,层层阶梯下,他们都如此渺小,宛似沧海一粟,众生一尘。
但薛子沂那双桃花般多情的眼里,却装了漫天星辰,无垠浩瀚,艳丽得皆是红尘。
一沓符箓落在了书册上。
薛子沂头也不抬,将符箓排在桌上,随口问道:“这就画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