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2)
丰元九年初夏,皇帝病得重了。周观越一直能清楚地记得,那是春末夏初。他记得,那天他与元秀上街去,回去时他送元秀到薛府的街前。薛府种了许多花树,桃花和海棠的花瓣深红浅粉的,落了满地。枝头全是莹莹的新绿了,只有一朵半谢的海棠,可怜地瑟缩在枝叶里。他看见元秀离开的身影,隐隐地听见谁家府里唱曲的声音。那一把娇柔婉转的嗓子,清唱着:“春去如何遣?恁般天气,好困人也——”
他很多的记忆都模糊了,奇怪的是,却记着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但也许是他后来又反反复复地想了许多次,擅自给这幅场景增添了一些颜色。迎着温柔的熏风,他悠悠地骑马踱回自己府里。
周观越还没来得及喝口茶,换身衣服,却有宫里的人来了。皇帝的病很不好,这是一个越来越难以掩饰的秘密。周观越原先难得春游的好心情,在此刻忽然沉重下来——皇帝叫他进宫去,这个时候,会是什么好事呢?
皇宫里也是一样的春景,一样的暖风,可是宫墙太高大,太整齐了;偌大的皇宫,却是静悄悄的,只有鸟鸣和虫唱,人却不敢高声说话。这般景色,平日里看着威严,可此时大白天的,竟叫人觉得有些森然。
越到皇帝的寝宫前,就越是沉闷。一个太监悄声将他引进内室去,凑在皇帝耳边轻声说了什么。明明没有煎药,可满室都是酸苦的药味。
皇帝的身体一向不好,此刻更是瘦削得厉害。他才刚过而立的年纪,却像是四十多岁的样子,头发也白了一半。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但他盖的一床金色祥云纹的锦被却分明是冬被。
皇帝大约是听到周观越来了的消息,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用眼神示意身边的人,便有人给他拿来软垫,垫在腰后,他便稍稍支起身子来。
他甚至对周观越微笑了一下,说道:“小五,你过来坐。”
皇帝的声音却不像人看起来那么虚弱,只是有些空虚和沙哑,但还很有力气。周观越依言走到皇帝床前,皇帝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说道:“你知道,朕没多少日子了……”
周观越不知怎么接话,半晌才干枯地说:“不会的。”
皇帝摇摇头,说:“只你我二人,还说什么虚话呢?”
周观越用余光去看,才发现身边的人都退下去了。皇帝说话像是很费力气的样子,他慢慢地说道:“这么多年,这么些兄弟,唯你与朕情深……”
周观越垂下眼睛,静静听他说话。这么些年,是他站队站得好;这么些兄弟,都去了哪里呢?除他以外,只活下来一个傻子和一个瘸子。但那毕竟都是过去了,皇帝这副架势,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像是要托孤了。周观越其实早有猜测,可真的到了这一刻,心还是抑制不住地狂跳起来。
皇帝伸出手,握住了周观越的一只手。皇帝的手是枯瘦的,就像是骨头上裹了一层皮。又是干燥的,冰冷的,冷得周观越一个激灵。
这只病人的手却十分有力,它紧紧地握住周观越。皇帝说:“朕是最信得过你的……朕看着你长大,朕知道,你想的,都是同朕一样的。朕想,把阿猊托付给你,朕是放心的……”
阿猊就是太子,皇帝子嗣艰难,只有这么一个四岁的儿子。周观越感到浑身的血都涌到头上了,这样的场景,他其实是想象过的。连同怎样推脱,在怎样接受,他都想象过。他的话已经到了喉口了,却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他小心而郑重地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要把他的话说出来。
但就在这一刻的耽搁之间,皇帝又说话了。他说:“不过……”
周观越就定住了。不过?
“朕知道,那个孩子和你玩得好——元韶钧的儿子。”
他刚刚沸腾的热血霎时冷了,散了。他的手立刻冷下来,就像皇帝的手一样冷。
“朕也看他是个好苗子。”皇帝说,“不过,到底是反贼的儿子……你今后是什么身份,他在你身边,还是不大合适。朕是怕他对你不利……你说呢?”
他耳朵里一片嗡嗡嗡的声音,皇帝说什么,他能够听到,可是却僵在那里,反应不来。许久他才意识到皇帝是在问他话,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回过神来,却没有答话。
皇帝还是紧紧握着他的手,说道:“朕也不是要逼你。朕先找你,就是由你做抉择。你要是愿意,朕就信你;要是不愿意……也全都随你,自然有人,有人接这摊子……”
周观越张着嘴,想说话却说不出。他其实也不清楚自己想说什么,太突然了,他甚至没有思考。
皇帝却毫不因为他的无礼而不悦,反而柔和地说:“朕也不要你自己动手……年轻人,不要做得绝情了。你要是想好了,只要和朕,点个头……点个头就行,之后的事情,都不要你操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