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当元秀出生的时候，没人能预料到他这辈子之后的几十年里会发生什么。

元秀是元韶钧的小儿子，彼时元韶钧正任并州刺史。元秀是他中年得的孩子，十分喜爱，全家上下都很宝贝。元秀抓周时，看看金银，弃置不要；看看算盘，弃置不要；最后抓了一本诗三百，牢牢地不放了。元韶钧抚掌大笑：“此子大有可为！”

这些元秀当然全都不记得了，是他的姑母后来一遍一遍讲给他听的。元秀对他并州的家，连一点模糊的印象都没有。景光九年，平越王反，其中主谋元韶钧并明威将军卢万华满门抄斩。实在是元秀时年三岁，童稚无知，方才法外开恩，放了他一命。

元韶钧长姊元氏为刑部薛侍郎之妻，是薛府的当家主母。元氏怜惜元秀母族无人，举目无亲，将他接至身边，躬亲抚养，与薛氏子弟一同读书教养。

在京十余年，元秀果然长成一个翩翩公子，虽寄人篱下，不减胸襟气度。在京城官家贵族的少年子弟里，他也是数一数二的出色人物。他跟着薛家的少年们与望族子弟交游，层层引荐，一来二去便认识了周观越。

他当时认识不少人，一晃十年，其中有家道没落的，但亦有尽享富贵的，前途无量的，飞黄腾达的。然而这么多人，却数不出几个愿意见他的。这也在意料之中，他失踪十年，来去蹊跷，又与周观越关系暧昧，不见他也是正常。

不过天无绝人之路，还是有一人十分热情。永宁侯夏渝，德安长公主的独子，至元秀走时他也不过才十四岁，个子还没长起来，最喜欢跟在元秀后边，一口一个“元哥哥”。

为了去永宁侯府上拜访，元秀很是认真打扮了一番，锦衣华冠，活像一只要求偶的雄鸟。待见了夏渝，他却有些不敢认了——当时夏渝脸和身条都没长开，头发也没留起来；这一下忽然成了一个仪表堂堂的大人物，叫他心里都有些发虚。

夏渝倒没有那许多想法，他有十分的惊喜，一分不少地写在脸上。见了元秀，一句话也说不出，双手捏着他的肩膀，从上捏到下。元秀不料夏渝这般举动，笑道：“怎么，还能是虚的不成？”

夏渝看着他，睁大了眼睛，一言不发。元秀细看，却见夏渝眼眶发红，竟然是盈了泪水。他被吓得不轻，忙道：“怎么了，怎么还哭起来了？”

夏渝笑起来，偏过头去，拼命眨眨眼睛，转转眼珠，生生把眼泪又憋回去。他转而对元秀笑道：“瞧我，又丢人了。”

他请元秀落座，上了最好的茶。元秀眯着眼睛想了想，说道：“我记得从前，你好像就爱哭。”

他的确是费了很大力气回忆。当时他离开，原本打算这辈子都不再回京城了。这地方原本也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他又有意遗忘那些日子，故而一个小公子是不是爱哭，其实他也拿不准了。

夏渝不好意思道：“见笑了，虚长年岁。”

元秀道：“能让侯爷为我落泪，何其荣幸。”

“哎！”夏渝道，“什么侯爷不侯爷，你只像当年，叫我小渝儿就是了。”

“那怎么行？”元秀笑，“成何体统，别人听到怎么想呢。”

“那……那你我独处时，就省了那些虚的。元哥哥死而复生，是神仙人物，不拘俗礼的。”

元秀叫他逗笑了，只是觉得夏渝这么大年纪仍叫他“元哥哥”，听着十分别扭。又心道夏渝果然是虚长年岁，仍是涉世不深，孩子心性。夏渝又说：“当时你悄无声息就出海去，我还怨你不告诉我，不想竟听你遭海难的消息。想着没能和你作别，心中遗恨许多年。元哥哥如何逃生？是有渔民搭救？”

元秀点头应了，还是忍不住开口：“你只叫我名字就行。”

“哦……”夏渝竟还像是有些失落，又问：“那怎么这么多年不回来？当时京城多变故，你不想回来也就罢了，至少该来封信报平安……有许多人担心你。”

夏渝稍加斟酌，接着道：“你也知道，豫王这些年……这些年……说一句悲痛欲绝也不为过。他待你的心，大家都看在眼里，你也明白……”

他当然明白。周观越的枕边人都照着他找，都这样了，谁还不明白呢？他们当时尚且遮遮掩掩，后来左右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又没人敢说周观越的不是，就越发光明正大起来。他们的熟人，全都是心照不宣的。

元秀只是笑笑，答道：“我怎么不想回来？只是当时什么都记不起了。我这不是一想起来，立刻就回来了吗？”

夏渝露出恍然的神色：“元哥哥果然还是惦记着京城……我就说，元哥哥虽不是生于斯，但却是长于斯，故人旧友，怎么就能割舍呢。”

元秀大笑：“我过惯了京城锦衣玉食的日子，能回来享福，为何要在外面受苦呢？”

夏渝注意到元秀今日穿得华丽，与从前的清淡装束不同。但元秀怎样穿都好看，何况元秀年将而立，如此也显大气。又想元秀回来之后更加开朗，也越发幽默，待他也更亲近了，心想在外历练过，果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