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上）（1 / 1）

五

予知的故事叫做《桐恩寺》，故事里讲沙漠边境的一个小镇，一个流放的和尚与一个随商队做事的男妓。予知讲男妓：“他的美貌不允许他做一个普通的贩夫走卒”“以爱情为职业”。东胜讲他：“他或许从小就受到了强暴了，被推上了这样一条路。他出生被遗弃，在妓院长大。”

“不是的。”予知笑道：“他受到了诱惑，知道还有这样一条路。”

“哪里的诱惑？”东胜看着他问：“故乡的，还是人的？”

“都有。”予知略微垂了眼，专心剥一个橘子：“这样钱来的快，有过一次，就没有最后一次。他呢，又需要快点来钱——他有一个不切实际的故乡的梦，这在沙漠里诱惑太大了——烟花三月下扬州……乱花渐欲迷人眼……他简直想都想不出来……诱惑太大了……太美了……”

“了不起的傻瓜。”东胜叹息道：“如果是我，我也抵御不住这样的诱惑，这太致命了。我小时候对着草场，想外面的世界，可我不敢走出来，我是被逼出来的。可等我到了上海，我又开始想念我的草场。”东胜低垂着头，看着他的稿子，仿佛有无限的哀伤。可予知有一种直觉，倘若让东胜再选一次，他还是会离开内地来上海。

“因为日本人？”予知问他。

“是啊，我以前在蒙东的一个团里做副官，后来一整个团都惨败了。我们是逃出来的，扒上一辆火车，也不知道开往哪里。”东胜翻稿子：“路上陆续走了要有个三年，其实三年不算久，可总忘不了，夜里常常梦到。好像人生前几年就这样疲于逃命了……就这样没了。”他忽然抬头对予知羞笑了一下，很奇异的神情，讲起自己不好意思，像压着人听一出冷戏。予知很感叹，他自己只是觉得上海好，于是往上海来了，没有东胜的这样的秋上心头。

东胜往下看，耳朵很红。予知偷瞄他，看到他在看和尚的往事，一桩庙里的艳情。与其说是艳情，不如说是落水的鬼，把一个活人拉下去做了替身。予知在文章里写：“佛坛下一张桌，盖着暗红绒面的红布，一直拖到地上。桌子摇，一直摇，四色果盘都滚到了地上，桌里两个虚晃的影，交叠在了一起。”东胜有些难为情的讲：“这个姨太太这件事做的差了。”

“岂止是差。”予知笑道：“冤死鬼找替身一样。她是花魁另嫁为妾，整个府里不将她做人看，唯有这个和尚叫她‘太太’。她勾引他，简直是恩将仇报。”

“他应了她，他是自愿的。他们都是寂寞的人。”东胜说。予知略微有些诧异，只是悲笑着：“他可以不应他的。”

“可是应了嘛！你不知道，有时候遇到一个人有多难，简直不能管那个人好不好。”东胜道：“你不必这样贬低她，你又没有怪她，我这还是看得出来的。”予知反而没有讲话，自顾自的吃着橘子。

“我甚至以为这个苦行的和尚是你，你讲他怎么都是不对的：他与阿沙相处，是‘有一个样好画在壁画上’；他待阿沙好，因为是‘性的欲望’；他为阿沙杀了人，清规戒律破了个遍，又叫做‘一厢情愿，倒是自己很感动’——像自我嘲讽。”东胜讲。

“如果真的是我呢？”予知竟然有些紧张。

东胜脱口便道：“那我一定不要你为我去杀人，杀了人是真的没有退路了。”

“他要给我想退路……”予知想到，登时便觉得震动，觉得这个小小的亭子间成了佛像下的贡台，一块绒面的暗红的桌布，整个的披下来，他蜷缩在里面，外面隐约能透一点光亮进来，自己成了幕布上的戏剧化的剪影。戏剧化！那不是真的！然而那幕布外的人山人海，他看不进，红尘俗事，他听不进，他的菩萨判他有罪。

可这又如何呢？他已经在这一瞬爱上了东胜，坐实了菩萨的罪。

“他要给我留一条后路……”他心痛的想：“阿沙爱他，却从没想过给他留过后路。”

可他后来讲起来，总是不讲真，只讲东胜面貌太漂亮，“自己过于浅薄，入了你的套，你但凡没有这个容貌，我也不至于受这么大的罪”是讲43年到45年去集中营外面为东胜唱歌，每次都提心吊胆，不是怕自己出事，是怕东胜死在里面。

东胜是真的漂亮，嘴角略微有些下耷，不笑得时候不近人情，故而常常带点笑；眼窝深，眉骨高，不像汉人，不像蒙人。他其实眼角已经有了秋意，两条细细的纹路，很幽远，像凤尾。

夜里他们去东胜家吃饭，东胜讲自己欠他一顿，只是自己现在这样不好见人。予知笑他“一整条弄堂的小孩子笑你，也没见你不好意思。”可是去东胜家，他还是隐约的期待的。他们一起坐在汽车的后座，东胜太累了，脑袋一点一点，忽然便点在予知的肩膀上睡着了。予知不敢动，车窗摇着一个缝，冷的风，温暖的东胜的呼吸，两个世界交界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