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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这一天，东胜又来找予知，予知却不在，房东太太讲是见朋友去了。

“有个余小姐从香港回来，就这两天的事情，电话挂过来，约小关去见她。”她又问东胜是做什么的，和予知什么关系。大概是东胜打扮和他们太两样，不是一路人，于是有所防备。东胜只讲是予知的读者，不深说——予知一定也是不想叫人知道巡捕房的事情，编造关系还是叫予知自己编的好。

东胜本该抄了电话号码就走，可余小姐叫他有些刺激，关予知又正在一个男女关系很敏感的年纪上。他问旁人倒是很直接，玩笑道：“余小姐在和关先生谈朋友吗？我们要不要准备随礼？”

他既然是予知的读者，朋友，房东太太倒也很好讲话，只是带点鄙夷的微笑：“小关嘛也不见得对她上心，信放在鞋柜上，好两天都不会去拿。有一次寄了一个方正正的东西过来，像个画框，现在小关还么得拆哩。”

“怎么好不拆，现在和人见面，问起来不知道里面的东西，那多尴尬。”东胜道：“也这个钟头了，本来想请他去吃饭的，看来也请不上了。我好不好抄个电话走？”

“好的好的。”房东太太一边给他抄电话，一边笑讲:“你们有好的女孩子么也介绍一下给他，朋友之间帮衬一下是不是？”

他接过电话号码，很温吞的笑了笑，要应不应的样子。又留了自己的电话，叫房东太太转交予知。予知很晚回来，厌厌的样子，请一个小孩子出去买热水要洗澡。他自己洗浴缸，只穿一件衬衫，洗着洗着坐在一旁，把脸埋进手掌心里。小孩子敲门来送水，房东太太在客厅和他讲话：“那个东先生过来了，留了电话号码给你。”算是起了一个话头，他只是应。

“怎么今天回来这么晚呀？东先生等你很久，本来一起家里吃个饭么很好的。”

“我是要累死了，帮人搬家。余小姐那个箱子，一个个小牛一样重，统统搬到六楼去。”予知回道。房东太太气道：“奥哟！这叫两个挑夫搬搬么好了喽！贪这点小费，小气吧啦的。等下你去王先生那里拿点松节油涂涂呀？”

“好……”予知应道。

“我给你电话号码放桌上。”

“好……”

予知沉到热水里，不觉解乏，因为完全是精神上的累。他背上有余小姐留下的抓痕，热水一泡立刻痛起来。连痛都要提醒他有余小姐这样一个人。他起先是叫她张太太的，后来她离婚，他就叫她余小姐。他和她发生关系，保持关系，已经很多年了。她讲她是为他离的婚，开始他信她，很承她的情，想要和她结婚。后来才晓得她并非为他，甚至并非为情，她是一只没有脚的鸟，没有锚的船。她一拿到钱就去了香港，去了马来，去一切她想去的地方。

予知去接她下船，雇了挑夫给她搬箱子。挑夫一条扁担挂两个行李上六楼，总共走了三趟。他们这一片的楼梯嵌在楼外面，铁栏杆，铸着万年青，往下是落叶的梧桐。“邮轮上的楼梯也是这样在外面”余小姐道：“外面是一望无际的海，我们是孤帆。快靠岸时看到灯塔，完全是深蓝色里的一只亮眼睛。海上飘得太久，有时惊异自己居然在旅途上，居然还有一个目的地。”

“我没有坐过邮轮。”予知道。

“你还是不想和我讲话。”余小姐笑道。予知这下真的没话和她讲了。

余小姐娘家有家产，离婚又后争了一些，自己倒也活得下去。她这里有一个公寓，走之前隔成了一个个单人的小公寓，走后托人租出去，自己还留了一间。她大张旗鼓的回来，房客探出头来看，以为又来了一个新的租客。她也不说破，很享受这种单方面的秘密的不同。

房间里堆满了箱子，一只只横冲直闯，像条牛犊。她自己在浴室洗浴缸，穿着西装裤，洋纱衬衫，领口系了一只蝴蝶结，叫予知给她送一条墨绿鸡心领的裙子进去。予知开了三只箱子去找，找到送到浴室。浴室只开一条门缝，一只手伸进去，另一只湿漉漉的手深出来，贴在他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