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舟车劳顿·下(1 / 2)
“喻真,也不知道你那个地址还能不能用。但我思来想去,还是动了笔。”言余矜在渡过长江的旅船上写信,按紧摇晃的木桌,那粗糙油腻的破桌和他一样是个瘸子,再加上江水湍急,磕得他钢笔落下墨水花来。
“就当是写给自己吧。从哪说起呢?我担忧水方一个人在奉天打理,也担心你被特务找到。”
“近来得到消息,国府的人计划去北三省,你早点离开才好……”
“我仍在路上,快要上津浦线了,劳顿倒可忍受,只是身边没有人说话,往常水方是嘴不停的,现在就不习惯了。我与秦战也很少聊天,昨天他让人送了一份军事地图来,把他们这一年对战争的推演都告诉了我。讲给你,也是不想让你忧心他的立场,目前看来,他们倒还坦诚。但推演结果却让我放不下心。奉系军队廿一万人,再征调附近民兵或青壮年,多不过卅万,但关东军超出一倍不止。北面长春、齐齐哈尔已失陷,日占据两省工农储备,无兵家后顾之忧;南侧辽东半岛,驻有殖民日军一个步兵师团和六个铁道守备队。几乎成了一张逐渐收紧的虎口,一旦失鹿山河,三千万同胞的命运就要被碾成齑粉。”
船舱忽然剧烈颠簸抖动,引得旅客咋咋抱怨。那扬起的水花浇湿了言余矜的头发,纸上墨迹也迅速被洇开,他张开了手,透光的信纸就被江风带到了空中,一个轻旋儿,粘在了一个人的军靴上。
言余矜的目光随着信看到他,收起钢笔,是船要靠岸了。秦战捡起信笺,陈穆便立即拿了过来,“我去吧,少帅。”
秦战默许,不紧不慢地带好白手套,跨步踏上船头的艞板,斟酌地添了句:“言先生腿脚不便,不要忘了。”
“是。”少帅吩咐过,上下走动的地方记得要帮言余矜一把。
新寓所租在四平街角,一街的白墙欧建,四周布满洋行,方便但也吵闹。离军署街隔着皇宫,尚有段距离。秦战原说同陈穆刘副官等人一样,在帅府为他辟几间房出来,横竖帅府清冷,屋多人稀。但言余矜心性清高如此的人,怎愿意寄寓他人屋檐之下。
他若是个什么动物,一定是只寄居蟹子,恨不得把房子背在身上满地跑,压死自己都不会喘口气儿。
水方亲自过来督办房屋修葺的一干事应,把言余矜的新寓所打理得尽量与上海旧居相似,他的正屋卧室,必要极宽敞,桌得触手可及。地板电灯、热水、浴室,每一样都烦人。水方将言余矜最后一本书整理到架上,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正想歇息,便听门铃急促地响起来。那新装的电铃发声震耳欲聋,却只铃了一声。
“谁啊,来了来了……”水方纳闷儿,少爷还没到呢,能有谁上门?
他将门谨慎地歇了条小缝,一个身穿黑雨衣,脸掩在兜帽下的男人就捂住他的嘴闯了进来。
男人用背将门抵上,咔哒落了锁,才放下帽子,露出一张经年不见的脸,手指竖在唇边,示意水方小心。
水方用气声低低叫了句七少爷。
言喻真点头应了,将他推进房内,玄关不是说话的地方。“四哥什么时候到?”
“少爷还得用个五六天吧。”
“不妨,好在我今天也不是来找他叙旧的。”言喻真笑着露出他标志的小虎牙。他从怀中摸出一只烟盒,上面洋画已被磨得斑驳陆离,赭红色的印渍,倒像是溅上去的血。
“我得把这东西藏好,事关近百人的性命……”雨水泥珠从言喻真身上淌下,他冷得哆嗦,抱着双臂在这屋里四下转悠。
水方想起壁炉里头的墙砖粗糙不齐,倒有些坑洞。他身量瘦小,正好爬得进去,便将新炭抱出来,钻进壁炉里,替喻真藏好了烟盒。
水方满脸黑灰地出来了,只剩那眼睛处崭白,滴溜溜地转悠。他见那簇新的橡木地板被踩得一片狼藉,刚要发作,才发现泥泞中还混着血水。言喻真也就露出手臂给他看:“嗨,只是一点皮外伤,你给我张床,我睡一夜便走。”
他还不停跺脚,讨好地笑了笑。
水方一把扯下沙发罩子,囫囵个儿裹住了他。老七啊,怎么总长不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