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言肆,麻将还没打完呢·上(1 / 2)
午后太阳煦暖,上海城被干燥的空气鼓动着,建筑屋顶蒸出一层温和的金光。天空高远,城市的各式声响盘旋广阔。
霞飞路的俄侨商店很多。言余矜咬着旁边白俄面包店新鲜烤将的奶油面包,上了老吴的车。
汽车和电车并列片刻,车窗边的人们互相对视。
街上走过身穿蓝色阴丹士林旗袍的女学生,羊角辫搭在胸前,或是时兴的贴耳短发,三五成群;戴着黑色高帽子的奇怪男人在墙壁上磕着烟枪;面色阴郁的白人;剧院广告牌上粉墨登场的乾旦。
那可能是一生唯一一次相见,我们和许多人的缘分,大概就止于此。
不知有几个五年亦或十年,身在何处,与谁共度。
乔夫人的花园里一年四季都那么热闹。客厅和院子隔着四扇宽大明亮的落地玻璃门,茶桌,牌桌,被蓝白格的阳伞罩着,和浅水湾饭店用的伞一式。鹅石板绕着它们穿行。庭院外围是铁玫瑰栅栏,乔顾琴玉喜欢一切欧式的东西,比如那些昼夜亮着的西洋座灯,是年前才换的法国货。
栅栏处开着后门,言余矜沿着小径慢慢走过去,果然见后院搭了好几桌麻将,有一桌尚空着。
侍者皆着紧身小马甲,白衬衣小领结,笔挺西装裤,头发梳得锃亮整齐,托着盘子迈着长腿四处招摇着荷尔蒙。
哗啦啦的麻将声淹没庭院,说话都得提高音量。
富人们在世界末日尽情地奢侈铺张,放纵情欲,懒惰消遣。他们不相信战争。就算日本人在北方疯狂叫嚣着三十天灭亡中国,在殖民地残暴地奸掠平民。上海都会,一定会,自由独立地和平下去。华灯起,车声响,歌舞升平。
言余矜忽然想起,如今的自己也不过是他们中的一员罢了,他呆立了片刻,取出烟盒,撇撇嘴,还是放了回去。
乔夫人正在给别人指点江山,端着酒夹着烟,蔻儿示意她言余矜来了。她过来招呼言坐下,让人单独泡了杯他爱喝的祁红。两手搭在言余矜肩上,问道:“上回到底怎么了?”
“家里来电话,说是我母亲身体不大好。”
“也是该回去陪陪你亲妈,成天见的光陪着我了。”乔顾琴玉哈哈大笑起来,给他拍整衣服,向他示意陈水韵来了。
给他们彼此介绍后,乔顾琴玉就向着言余矜歪着胖胖的肩膀一笑:“言儿,好生玩,你妈我今天手气太好了,耽误不得。”回了牌桌。
陈水韵穿着那件滚金边,开高衩的旗袍,细高跟使她走起路来胆战心惊,还担心自己不够丰满的胸部,不够大方的姿态。
她中等身材,脸蛋圆润,幸好尖下巴。没有美人瘦怯的手腕,和盈盈一握的腰。永远是中规中矩的,无论才学、女红还是交际;永远只会用微笑来遮掩一切,然而太薄的嘴唇,一笑就隐没,人中稍长,于是只能露出一点点婴儿般细小的齿边。不像她们,自信标致,露出美丽的贝齿,扬着骄傲的下颌。
陈水韵,是个永远为自己的中规中矩而失望的女人。
“言先生,”她只轻轻叫他一声,紧张地微笑,在他对面忐忑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