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称名忆旧容·下(1 / 2)
第二日周休,言余矜裹着丝绸被睡到日上竿头。昨晚一场闹剧伤了脸,他又因为喝了洋酒,胃里反酸,被水方折腾着擦药,喝汤,涮口,洗身,烫脚,到四更才躺下。
水方烧好了午饭,估摸着差不多了,就进屋去叫言余矜。他卷起袖子,一面喊“先生,起床了!”一面去扯他被子,每回这种时候都是一场恶战,他早就经验丰富。见言余矜手脚并用把被子裹得紧紧的,他就伸进冰冷的手进去挠他。言余矜最怕痒,迷糊糊地哀求他,“一刻钟,就一刻钟,你再来叫我。”
水方于是又把粥热了一道,端进热水来催他。待两人把被子枕头都糟蹋到了地上,言余矜方才坐起来,没骨头地靠着水方。水方给他穿裤子换衣服,毛巾拧了热水来擦脸,洗脖子。“嗳,少爷,以后没了我你怎么过啊。你这样怎么讨得到媳妇。”
“鼻子,再擦擦,嗯……脖子右边痒,挠……”
把他腿放到床边,水方蹲下来给他按摩那只残腿:“乔夫人又差人送药来了,她还叫你吃过午饭去打牌,要给你介绍她外侄女,出身好,人也温柔。”水方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送药人传的话,说着说着雀跃起来:“我觉得这个姑娘不错,摩登的小姐都不好伺候,更别说能照顾您呐。”
水方没听到他回答,有些不高兴,抬头见言余矜在看报,他凑上来,报上正好是说秦云龙的儿子来上海,顾家开酒会的事。登了一张秦战的照片。
“少爷,你喜欢他吗?”
“嗯?不。”言余矜看着水方担忧的样子,摸了摸他脑袋,“我是在想局势。”
“少爷,你不要喜欢男人了,好生讨个媳妇吧。等以后有了小少爷,我还帮你带大呢。”水方劝他,除了平日照料起居,他最操心的就是他终身大事。
言余矜点头:“知道了,我下午会去。”
“我不会喜欢他的。”他说。
卧室的电话忽然叮铃铃响起来,言余矜抬了抬下巴。水方在围腰上擦干手,拿起听筒,喂了好几声。一个有些苍老的女声也这样喂了好久,方开口问:“是方儿吗?我刘妈。让四少爷听电话。”
水方按着话筒,诧异地,回头向言余矜道:“少爷,家里找。”
言余矜放下报纸,走过去:“刘妈,我是阿肆。”
“夫人不活了!”
刘妈像突然找到靠山,哇地冲他哭了出来。
言家世代经商,贩丝绸起家,明末时出了一个状元,状元又做到了权臣。无非是一个钱生权,权生钱云云的故事。言家也便成了杭州数一数二的世家。此人后来降了清,捐了大半家产给朝廷,举家搬到萧山老宅里去,得以在王朝更迭中保存。言家大概就是所谓气数还未尽的,其后二百多年又历经了诸多战乱,差点被洪秀全搞得家破人亡,如今却仍稳坐杭州一把手的位置。
言余矜祖父曾任省长,后来省政府被南京取缔,他就一直闲赋在家,很早就过世了。一个叔叔现任司法厅长,一个是财政厅长。唯有言余矜身为嫡传独子的父亲言子风,从十六岁开始吸鸦片,满肚子旧书,怀才却懒惰恣性,如今上了年纪,才略收敛了些。
他十七岁娶苏州盐商大小姐苏成诗为妻,二十七岁才有了言余矜。因为他不喜欢她,十年只同床过两次。一次新婚,一次醉酒。
如果你的父亲,风流浪荡,他似乎爱尽这天底下所有女人,对她们一掷千金,对她们的孩子百依百顺,却唯独,恨着你的母亲。
那么你的母亲,大概也不会爱你。
苏成诗生了言余矜后,便在言家后院佛堂里日夜诵经,几乎没有再出来过。他满月,他断奶,长牙,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都与她无关。苏成诗好像终于完成了她在尘世中的任务,安静地衰老,等待死亡。
所以苏成诗不活了?言余矜知道对她来说生死都是那一个一,甚至那一个空,并没有什么不同。
这么多年,这个大家里上演的无数闹剧,都没有打扰到她,伤害到她,言余矜一直非常羡慕苏成诗。因为苏成诗可以生一个小孩,替自己去承担、面对、偿还所有爱恨情仇,多么自私而又聪明的女人。
他问清事情缘由,安抚了刘妈几句:“你若是闲着心急,就去把大房里东西收拾下……我过几日便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