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2 / 2)
“这件事,我一直下定决心,不对第二个人提起。”崔万沙缓缓开口,“事实上,直到上一秒,我还在挣扎要不要告诉你。”他停顿片刻,“但是你问了,我还是这样轻易地就说出了口……这不是把我的身家性命交托给你这样轻易的事,我怎么会为了自己而给自己判死刑。”
“如果……”舍夫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如果实在重要,你就不要和我说了。”
“你这算是什么呢?”崔万沙笑了,“你请求我和你分享,等我好不容易下决心和你分享了,你又不太想要了。”
舍夫只得又咳了一声。
“是不是这个开头给你太大压力了?”崔万沙问。
舍夫没有点头。
“亲爱的,”崔万沙说,“虽然是我先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你,但我也是自私地希望把你套牢的……尤其是你还正尝试着了解我。我尽量克制而宽容,任你自由来去,但有的时候人性也是会占上风的。”
“你为什么总是急着把话说明白?”舍夫问,“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掰开来给我看,你觉得这对你、对我们的关系有好处吗?”
崔万沙只是摇了摇头:“你是很正直和真诚的人,这常常让我自惭形秽。过去的自私无法挽回,起码从眼下开始,让我成为一个真诚的人吧。”崔万沙说着,精神一振,把自己从摇椅上撑起来,仍旧没看舍夫,但拿走了自己那边的茶杯,握在手里,说,“跑题了。我为什么得死……”
说到这儿,崔万沙自嘲地一笑:“你对更高维度的文明有概念吗?”
舍夫皱起了眉头:“人类只是尝试接触过更高维度的文明,但没有得到过回应……”
崔万沙耸了耸肩,说起来语气轻松:“现在你知道了,更高维度的文明很可能是真实存在的。”
“你同他们接触了?”舍夫睁大了眼睛。
“那哪里是接触呢。”崔万沙低下头,伸手掸了掸衣襟,“我……”嗓子猝不及防地哑了一下,他清了清喉咙。再次开口,还是哽住了。
崔万沙咳了一声,深深呼吸着,扭开头去,试图放松自己。
舍夫盯着他,半晌,无声叹了口气,把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臂上:“我能体会你的压力了。”
崔万沙回过头来,诧异的表情转瞬沉淀,那种不稳定的状态也跟着消失了。
他用另一只手来回握舍夫,舍夫让他握了一下,就把手抽开了。
两只手握住水杯,舍长乐显出身形来,跑到崔万沙脚底下端端正正地坐好,仰着头,黑乎乎的眼睛看着崔万沙。
“那个……”舍夫颇不自在地摩挲着手里的东西,“你要不要抱着它来说。”
崔万沙抿嘴一乐,冲舍长乐拍了拍自己大腿上平坦的位置。舍长乐呜了一声,摇摇尾巴,不怎么费劲儿地就跳到了他膝盖上,自己把自己安置好了。
一边用手梳着舍长乐的毛,崔万沙面带微笑:“你对更高维度的文明了解多少?”
舍夫陷入沉思:“实话来的我不觉得我了解,人类目前对更高维度的一切所谓了解其实都是猜测而已……更高维度的文明到底是什么样的?为什么你……会这样?”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崔万沙平静地说,“你也知道,探索者计划,我和我的同事遭遇了虫洞。那个虫洞的量级很大,超过了我们所有已经监测到的……甚至我怀疑那完全是另一种东西。”
“你穿过虫洞遇到了他们吗?”舍夫问。
崔万沙摇摇头:“用我们现有的一切被定义的物理规则来描述他们,可能都是狭隘的。他们不在我双眼可捕捉的光谱范围内,我同样没办法触摸他们、没办法听到他们,但我能感知到他们一定存在——就假设我们肉身和一切超越肉身的仪器可以让我们感知到世界的A、B、C、D四个维度,而他们存在于A'、B'、C'、D',乃至E、F、G。我们很难证明他们的存在——你甚至完全有理由认为是我疯了。”
舍长乐用鼻子碰了碰崔万沙的下巴,崔万沙低下头来,挠了挠他的下巴,舍长乐舒服地眯着眼,把下巴伸直了。
“就我目前的推测来看,他们还不能把手伸到我们的维度。”崔万沙道,“但他们已经注意到我们了,甚至在尝试折叠维度,来看看参与我们的世界。”
舍夫再次皱起了眉头:“为什么这么说?”
崔万沙呼出一口气:“在虫洞里,我身上属于已知宇宙的规则被扭曲,有一段时间我处于一种很奇特的状态。就在那时,我几乎感受到了另一种意志的存在。他们捕捉了我。之后我的意志是混乱的,他们可能是做了什么,也可能没有,也可能是我理解不了他们的所作所为。最重要的是,我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我的精神域中间,有一些不属于我自己的东西。”
舍夫陷入了思考。
“那些东西藏在井里。”崔万沙道,“我的能力使我无限趋近于井,但终究无法抵达。”
“井……”舍夫缓缓开口,“到底是什么?”
“觉醒者又是什么?”崔万沙反问。
他没有期待舍夫的回答,自顾自地说道:“约三百年前,人类陆续进入宇宙纪年,觉醒者也相继产生。觉醒者有了比未觉醒者更广阔的知觉领域,和目前尚不能被解释的精神域和井。现今科学家试图把精神域和人的灵魂联系在一起,但实际上……”
崔万沙看向沉思中的舍夫:“我是不是可以推测,人类已经开始向更高的维度进化,所谓知觉领域和精神域,就是迈向其他维度的前奏,而井,很可能就是我们在其他维度的‘未知宇宙’。”
“而其他维度的‘未知宇宙’很可能就是‘他们’的栖身之所。”舍夫轻声道,“我们很可能已经要触及他们的边界了。”
“但这是好事吗?”崔万沙问。
舍夫没有回答。
崔万沙摸着舍长乐光滑的皮毛:“我对此并不感到乐观。从和他们的接触中,我感觉不到对平等生命的尊重。”
舍夫低头不语。
“我的井里,那些不属于我,却很可能属于他们的东西,给我感觉就像古地球时期纪录片作者为了了解某一族群的习性,而在捕捉到的个体身上植入的芯片。”崔万沙说,“当然你可以认为他们植入‘芯片’的初衷和那些纪录片作者一样善意,而且之后不会触发类似于‘沿着个体行动路线放一把火看看他们会有什么反应’的实验——但无论怎样,作为有自主意识、有感情的族群,人类必须和可能存在的另一族群处于平等的位置。”
他的目光看向不知名的某处:“我们不能天真地等待未知的救世主,也不能寄希望于未知的善意。在一切未明的情况下,我们……我不能成为那头携带着定位装置的样本,就算有一丝的可能性都不行。”捏捏舍长乐的爪子,他说,“我还是个人呢……我不敢把人类的命运寄托在‘他们’和你一样懂得尊重且摒弃了傲慢身上。”
“所以你想要……”舍夫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
“很……”崔万沙在词库中找了一圈,没找到适合用来形容他这种想法的形容词,只得耸耸肩,“我大概就像那种战战兢兢,一被抓住就必定会死的麻雀吧。”
“那我哥哥……”舍夫欲言又止。
“探索未知宇宙这种事,无论对不对,北约已经行动了,银河联邦可能任其发展吗?”崔万沙搓着舍长乐的脸,和他鼻尖贴着鼻尖,“长乐你说对不对,嗯?”
舍夫的眉头紧拧着:“也就是说,银河联邦也很有可能开始了未知宇宙探索计划,而舍乎是成员之一。”
崔万沙点点头:“他在时间这个维度上乱了。他意识的时间被往回调,身体的时间却在来回不定——可能是‘他们’随手玩了两下,把人玩的有点坏了吧。”说完,崔万沙猛然意识到舍夫可能接受不了他在这个时候的调侃,赶紧补救道,“我没别的意思。”
舍夫叹了口气:“我懂。我只是在想,为什么只有你们回来了。”
“舍乎的精神域里有没有别的东西我不知道,只能他自己判断。”崔万沙道,“不过至于为什么只有我和你哥哥回来了……我猜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意志比较坚定,意志比较优秀,精神域发展比较完备吧。你哥哥也接受过基因改造,你不知道么?”
舍夫惊讶地看向他。
崔万沙一边思索一边说:“你们国家可能是按照超级兵的计划培养的?我看到他的精神域和知觉系统有被改造的迹象,和北约的套路不一样,是个新的路子,看手法很可能就出自刘继峰实验室。”转眼看到舍夫的目光,他又道,“你说涸泽而渔的做法,你不用担心。不是基因改造,你哥哥可能和他的同行者一样回不来了……唔,基因改造更适应高维环境吗,这倒是个思路……”
舍夫打断了他:“所以你不肯对刘院士说出实情。”
崔万沙嗯了一声:“不能保证事情的发展一定可控,而事情不可控的后果我们很可能无力承担,所以就不要让事情发生。”他呼出一口气,“永远也不能指望自以为是的人类克制住好奇和伸向诱惑的手。”
“那你又为什么拖到现在不提去死这回事儿了呢?”舍夫见他放松了下来,忍不住笑道。
崔万沙看了他一会儿。
崔万沙从没见过舍夫开玩笑,一时有些分不清舍夫是调侃,还是认真的,不过最后还是觉得不管怎样舍夫应该都不是那种推着自己去死的人,于是略过了堪吉斯和摘星塔那一节,只揉着舍长乐的脖子,懒洋洋地靠回椅子,道:“能先别提这个吗,我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点人生的乐趣,正准备自欺欺人地享受几天呢……”
舍夫笑了:“真巧,我们都是享受几天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