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帐暖·其五(1 / 2)
萧宸昱再度睁开眼。
人生五十载恍然若梦,可他没想到,不过短短三日,再回来时也似是隔世。
同样的水面,同样的小舟,同样的摆渡人,他仿佛回到了一切的起点,却又什么都不同了。
“你又回来了。”银面黑衣的摆渡人平铺直叙道。
萧宸昱惨然一笑:“我这样子,是不是比上次还惨?”
“唔,”摆渡人听起来有些犹豫,“是,也不是。”
他不再多说,但萧宸昱都明白。
他心里从来都有那个人,真要论起来,约莫也没什么不同吧。
萧宸昱沉默片刻,纠正道:“你上回说我心里有人而不自知,其实我只是不敢承认。本王一直知道……有个人于我,弥足珍贵。”
他自嘲地笑了笑,也不求摆渡人答话,兀自续道:“从前我不信邪,总觉得那些所谓的一念不休都是无谓的痴缠。红尘滚滚,人来人往,又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有些人啊,真是非他不可。并不是离了他就会死,而是心里缺失了这平白塞满了的一隅,活着的滋味便再不同了,再不是你枉顾累累伤痕也要挣扎着活下去的模样。”
那人听了,面具之下的脸似乎勾起了一抹微笑,声音也变得轻快了:“不管怎么样,这回你可以瞧一瞧弱水之下的盛景了。”
小舟在江心停下,摆渡人没再像上次一样直接将他抛下去,而是和善地立在船尾,指了指前方的水面道:“将军便在这里下船吧。”
萧宸昱:“……”
他深吸了一口气,从船上坐了起来,把腿伸进水里试了试水温,才一咬牙跳了下去。
这次的感受与之前迥然相异。没有了先前那般将窒未窒的折磨不说,反而还叫人通体舒畅,温暖到了极致的感觉不知从何而来,熨帖得叫人心痛。
萧宸昱在水中缓缓下沉,过了小半个时辰,又或许是到了天荒地老,他的双脚触到了坚硬的地面。就在那一刹那,满眼的蔚蓝消失无踪,歌舞升平的繁华盛世在眼前徐徐展开。
数不尽的祈愿灯漂浮在半空,宛若人间所见夜空中的漫天星辰,将水底的景象照亮。四周的庙宇琼楼与远山近水交相呼应,烟柳繁华,笙歌鼎沸。除了在两旁吆喝的店家和小贩,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各自相依相偎,是热闹非凡,亦是宁静致远。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厚重的鼓声与清冷的女音一同响起,远见神女的车乘踏水远去,行至那山峦夹缝前,那人却骤然回身,掀开帘幔,纵身一跃。水袖翩飞,人间君王的脚底忽生两绺云气,托着这水边苦苦等候之人来到洛神跟前,稳稳地接住了这朵举世无双的兰花。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不知谁人拨动琴弦,在那楼台之上浅吟清唱。楼高百尺,男子的容貌隐于薄薄的暮霭之后,看不真切,可仅凭这一曲乐音,便可识得此人的翩翩风骨八斗才学。不久又从高处飘来应和的泠泠锦瑟之声,仿佛谁在和曲而歌:“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琴瑟和鸣,至一曲终了,男子轻叹道:“夫人,我错了。”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一世繁华落尽,当他不再是九五之尊,她也不再有三千宠爱集于一身,马嵬坡上一尺白绫早已归于尘土,无酒池肉林,亦无满目疮痍。唯有她回眸一笑时,仍是娇媚横生,在他心头之上点化开了万千芳华,似乎此后千百万年,天长地久,红颜不老,容颜依旧,郎情妾意,绵绵无绝。
曾经只在书本画卷上的故事化作了真实,改写了悲喜,活生生地在眼前演绎,萧宸昱杵立在原地,讷讷道:“原来如此。”
世间所有的求而不得,所有的始乱终弃,所有的有缘无分,在此皆为过眼云烟,只有两情相悦,只有永生永世的相伴相随,无怪乎是为人间一绝。
一只手攀上萧宸昱的肩膀,他无需回头,便已知晓来人是谁。
“君棠。”萧宸昱唤道,“你来了。”
沈岑的身影幻化在他身侧,笑道:“我来了。”
“你来送我最后一程么?”
那幻影道:“我来送你最后一程。”
萧宸昱指了指四周徘徊不去的男魂女鬼:“这些是故意给我看的幻象,还是真的。”
幻影并不奇怪他会这么问,附在他耳边反问:“那我呢?你觉得我是真的,还是假的。”
“真的,也是假的。”萧宸昱揽过人,一字一顿道,“你是……我的心。相由心生,还是你教我的。”
沈岑哈哈大笑:“不愧是主公。但是,我若全由你的心而生,你不懂的,我又如何能回答你?”
沈岑一拂衣袖,眼前之景陡然一变,成双成对的人变成了形单影只,可他们还浑然不觉,对着一片虚无絮叨相思。
“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沈岑道,“这些都是为前世所累,不愿去往生的人。”
“他们能一直这么待着么?”萧宸昱又问,“还是会像摆渡者所说,变为无知无觉的游魂?”
沈岑没再回答他,而是问道:“主公想要怎么选?留在这里,还是由我送你到奈何桥?”
萧宸昱心里有了答案,了然一笑:“送我过去罢。”
沈岑点了点头,撤去了法术,景象又恢复了方才那般圆满。
沈岑牵着萧宸昱的手往前走,二人也不多说什么,那些说过的、还想说的千言万语,都不必再说,彼此之间,都已明白。
“到了。”沈岑松开他的手,“剩下的事,主公便按照心里所想做吧。”
萧宸昱凑上去在他唇上轻轻一吻,沈岑的身影化作点点星光散去。
抬眼便是奈何桥了。
萧宸昱走到孟婆身前,问道:“两座桥,两个你,究竟是本就是不同的个体,还是只是我们看到的不同?”
孟婆眯眼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将军想必是找到答案了。”
她递上一碗汤水,萧宸昱却不接过,道:“我要等一个人。”
孟婆举着碗的手并未放下,笑着劝道:“像您这样的人太多了,可老婆子坐守这奈何桥头上万年,还真没见过几个如愿以偿的。再说,就算等到了,不是一同变为孤魂野鬼,就是只能相伴走完这座桥尔后各自相忘。来世的姻缘,那是早就写在了月老的册簿上的,强求不得。”
萧宸昱淡淡一笑,素来坚毅冷峻的眉眼柔和了:“古人说‘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说‘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到了我这儿,就好比一个酒痴,尝过了心上人亲手酿造的桂花酿,再好的酒也从此变得与白水无异,宁可馋死也不肯叫那人人赞誉的天下第一的佳酿玷污了嘴儿。”
“所以啊,他记着我也好,忘了我也罢,我总归是要在这等上一等的。他若是心里仍是只有我,我非得上前握一握他的手,伴他走完这最后一程才算是不负了他。即便是他心里还放了别人,我远远地这么瞧上一瞧,再看他一眼……也是极好的。”他轻轻一推孟婆的手腕,将那碗汤推了回去,“婆婆,不必再劝了。”
孟婆叹了一口气,指了指不远处的三生石,道:“那你到那边等着吧。”
阴间没有昼夜,萧宸昱站在三生石下等了又等,看着一对又一对的恋人在此分离,一个又一个的灵魂喝下孟婆汤、走上奈何桥。
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却能很清楚地察觉到,意识在慢慢地流失。刚开始很是惶恐,到了后来,就渐渐有些麻木了。
他想起江氏站在这里等了五载春秋,真不知道她如何没有疯掉。
与他一同等在三生石下的人还有很多,隔一阵子就有人受不了了离去,又有新的人加进来。不断有人在旁边问道,是不是一天又过去了,萧宸昱总是回答说,反正肯定还没有到三天。
他开始回忆两人自相遇来的一点一滴,可越到后来,就越是什么都想不起。挣扎了一阵后,萧宸昱索性放弃了,彻底地放空自己,呆愣愣任身边人来人往,恍若已变成了无知无觉的幽魂。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肩膀被不轻不重地一拍,萧宸昱蓦地回过头,满心欢喜地笑了起来,可身后的并不是想象中那张仙儿般的脸。
萧宸昱皱起眉头,心里泛起了杀意,只可惜人已经死了。
“曹谦,没想到你对本王如此忠心耿耿,竟还陪着下来了。”他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