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这听起来似乎有些匪夷所思。
如同一个人得了一种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病。形体四肢健全无异,只有记忆被坚固的铁链一股子打了个死结塞进封箱。一点点,一滴滴往外倾泻。
这肆无忌惮挣脱锁扣,从缝隙中倾泻的部分又偏偏恰是人们拼命想封锁入深处的。它像会腐蚀的酸性液体,落在心的礁石上,还是那样一点点,一滴滴,在地球的引力中自由落体运动,变成人们口中挂在口边难以忘怀的回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将第一辆拥有的自行车颜色忘得干干净净,也记不清上学时头一次被人发觉耳疾时嘲笑的窘迫,却独独将那一年第一次碰见谢添弋的场景记得清清楚楚。
黄昏降临的时候,有人在身后喊我的名字。因为那道声音的陌生,我下意识回过头。
在来人伟岸的身躯笼下的阴影里,我看清了他的相貌,连同背后铺开的夕阳。那是天空调和的黄色,和散不开的忧愁一样。
他告诉我他叫谢轩,是我父亲在香港念书时的老友。
因此我并没有露出对这个名字的陌生和惊讶,我只是有点诧异,在他蹲下身将宽厚的手掌搭在我稚嫩的肩膀上的同时,我在袖子的半明半暗之间看见了他左手牵着的小孩,一身黑衣黑裤。
21世纪的当今社会,人们在高呼不要以貌取人的口号时却仍不亦乐乎地实践着近乎本能的对于美丽事物的趋之若鹜。我那时候太小,对美丽一词尚未有成型并确切的定义,只是不能免俗地迎合着本能多看了一眼。
在我偷偷朝他看去的瞬间,身着黑衣的男孩正回以我安静而审慎的目光。他的眼睛是泼了墨般的黑色,一瞬不瞬地回视着我。我有限的阅历让我直觉出他与同龄小孩的不同,但我无法遏制在电光火石间对眼前的男孩产生了好奇和亲近。不仅是因为我从小就很渴望有个弟弟或妹妹的陪伴。
你要知道,没有人能够抗拒美貌的诱惑。
但他很快就从我身上移开了视线,短短几秒平静地落在他父亲身上。不久之后,我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谢添弋,是谢家的独子。
人的一生,看似一往直前,却好似总也绕不过那些组成隐形交叉口的普通瞬间。在某一天,某一刻,某一秒,它悄无声息地改变了生活的际遇,变成了难以预料的时刻。
在酒吧买醉的失恋女人,谁也不会料到那个被她吐的满身都是的男人会成为她今后的丈夫。因为口吃在课堂被人嘲笑的男孩,谁也不会想到放学后每个傍晚到江边自言自语的他会成为今后的大演说家。正如有人在书里写道的那样,那些命运中的巨变,当时还以为只是生命中普通的一天。
在我十岁那年,谢家成为我生命的不速之客。在我曾有一刻埋怨起父亲的离去以及打着自顾不暇名号却冷眼旁观并推脱着一切的亲戚们的时候。
不过你要知道,不速之客这词近乎微妙,它有时并不归属于令人称赞的词汇之中。因为它不仅伴随着未知对于现状的冲击和打破,也意味着重置后新的未知。
在我更小一点的时候,父亲就教授我无功不受禄的道理。
谢轩的出现如同强有力的镇定剂,不仅主动协助了我父亲葬礼的适宜,也揽去了我今后十几年里生活与学习的费用。
我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尽管在那个年龄下我能回报的少之又少。
于是那种出于对谢轩的感激使得我对其幼子也不免爱屋及乌起来。当然,这种说辞并不完全可信。我对谢添弋有种出于本能的好奇和亲近。这其中一部分原因也归咎于我小时候就非常渴望拥有一个弟弟妹妹,但最终没有实现。
因此我一得空便跟在谢添弋边上,担心他会不会在陌生的地方感到无聊,会不会因为怕生即使渴了也不敢开口。
然而就算我明里暗里地看了他好几次,谢添弋始终没有表现出我在脑海中过滤过的任何情况。
他就在一旁站着,没人牵着他的时候就沉默地待在原地。经过的婶婶随手搬了张椅子叫他坐一会,他礼貌地说了声谢谢才走到那椅子边上,连眼神也不往别的地方张望。
我直觉出他与往日那些拿着玩具在街巷里奔跑打闹的邻里小孩们的不同。可那种不同又模模糊糊叫我说不上来,他只是不会像那些小孩一样,在我放学的时候跳到我身上闹着我同他们一起玩耍,也不见他主动向大人提各式各样五花八门的要求让他们为难。
这个小孩,几乎是沉默寡言的。
“诶,你去”
“不要,你去”
“我才不去”
“那我也不去”
“不去的是小狗”
“你才是小狗”
争论声像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无止无休。
突然飞到半空的白色布偶伴随着陡然拔高的女孩的惊呼尖叫将我从纷乱的思绪中扯回,也阻断了我本欲上前的脚步。
那朝着谢添弋方向扔去的白色兔子布偶的主人是我姑姑家的小孩。
她被身后的小男孩推了一把,对方趁她不注意时干脆将她怀里的布偶抽了出来,在推攘中起哄似地扔了出去。
“你干什么啊”女孩的嘴巴恨恨地撅了起来,气鼓鼓地怒吼。
“是她是她,她想和你一起玩。”身后小男孩像是得逞了一样,得意洋洋地跳来跳去。
“才不是我,是他!他扔的!”她恼羞成怒,明明是两个人共同预谋却像被戳中的心事摊开在白日之下。她红着脸要去追着他打,突然想起来被丢出去的玩偶还没有着落。
谢添弋也确实没有抓住她的兔子玩偶,老实说,我甚至没有看到他伸出去的假意接住的动作。
在玩偶即将擦过他的脸颊落在他怀中的那刻,他敏捷地偏过头,猛然抬起胳膊将不明物体甩到了地上。
我是在看见他的眼神时才迈开脚步,姑姑的小孩不知是因为见了他的神情害怕还是看见自己的玩偶被扔在地上气恼,哇的一下哭了出来。我在闹腾的哭声中走到谢添弋跟前,那种怪异的感觉如同我才是所有错误的肇事者。
我把兔子捡起来拍了拍它沾上的灰尘递给我姑姑家的小孩孩子,安慰她谢,添弋不是有意为之。紧接着,我又想如法炮制再同谢添弋讲一讲道理。
“是不高兴了吗?弟弟妹妹们是想和你玩呢。”我见他盯着我,眼睛像紫葡萄一样又大又亮,不禁伸出手不禁伸出手想捧一捧他的脸颊。
“谁”他冷不丁开口,脆生生的,明明奶声奶气的模样却叫人看出几分格格不入的冷漠。
“他们几个呀”我回头指了指,蹲在他跟前好声好气说。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的小孩,即使不常同人说话却生了一种叫人同他多说几句的魔力。我听他伶仃的一句甚是好听,于是忍不住拉着他的手想同他多说几句。“你看你都不说话,弟弟妹妹们都不敢和你一起玩,是怕生吗?”
他倒是终于有了些表情,像是直线有了轻微的弧度,在仅被两人可视的范围之内。
“我没有弟弟妹妹”他小小的拳头从我掌心挣了开来,静静地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