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 2)
今天放学这么早啊。来,坐爸爸这边。
我后来在一本书里看到,说将死之人的感官就像枯萎的花朵,在叶黄萎缩之时逐渐变得比他人迟钝。他们将自己卷入自己的心灵之地。在那里,记忆变得缓慢,时间变得冗长。
可我当时什么也不知晓,点了点头背着书包走到父亲床边的小凳子处坐下。我只是有些许纳闷。
那天,在学校轮到我值日扫地,同组的同学逃回了家,我明明花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扫完了两个人的份,怎么会比平时到家更早呢。
我问父亲,为什么总是看着窗外,那里除了几棵光秃秃的树之外,便只有间或驶过的汽车和人来人往。
他摸摸我的头,许久才问我想不想妈妈。
我是十分想念我的母亲的,她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人世。邻里们总是说我长得像她,连奶奶也总是摸着我的头发感叹。
其实长得像母亲并不是坏事,他们总夸她长得好看,但我不知道对于男孩来说这是不是一件好事。
我下意识地点点头,即使我对母亲的印象好似已然停留在家里泛黄的照片中。
父亲宽厚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清浅的笑容突然像着了色的阳光,一下子灿烂明朗起来。他兀自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突然咳嗽起来,却不是很在意的将拳头轻轻挡在唇边。
我才发现他已生出好些苍苍的白发。余晖散进窗内,星星点点也照在他的身上,像被包裹了一层盈盈的金光。下一秒,仿佛就要乘金光羽化登仙一般。
几个星期后,我在教室里上课。那是下午的第二节,离正式放学还有一节。班主任杨老师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对着正写完板书的数学老师不好意思地招了招手。
四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往门口看。
她说,闻彦你出来一下。
我放下笔,心里很是忐忑。方才的数学课我悄悄走了一会神,莫非被她正好发现打算好好教育一通我。可我的同桌也在开小差,为什么偏偏只叫我一人呢。
我战战兢兢地站起来,在四十多个好奇的目光里朝门口走去。
她将我带到离教室很远的走廊尽头,微微蹲下来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她说,你邻居打了电话给老师,说你奶奶叫你马上回家一趟。你现在先回去吧,叫辆三轮车,东西老师帮你收拾。坐车的钱有吗。
我茫然地点点头,心里像没了着落一样不安起来。
三轮车夫一左一右上下踩着脚踏板,车链子像生了锈一样带动着后座也发出咿呀咿呀的声响。我揪着膝盖上的裤子,只巴望着他能骑快些,再快一些。
那种不好的预感像暴风雨前的黑云一样一点点积累成团,沉沉压在我心头散也散不去。
车到门口的时候我看到在外地做生意的大伯出现在我家门口,正低着头抽烟。
跳下车后我一股脑儿冲进了门。
平日里只有过年才能见到的亲戚三三两两占据了屋内的空间。他们其中,有回过头看我的,有叫了我一声的,有给我让道的。
比起映入眼帘的亲戚,我却先听到一道悲恸的哭声。那声音大概已持续了很久,如同被生生撕裂,苍老又沙哑。
我在人群之外看见了我的父亲。他躺在临时放置的床上,闭着眼睛,就像困倦地睡着了一样。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时候我突然想到了我的母亲,仿佛一瞬间我又回到了襁褓中嗷嗷待哺的模样,我父亲正对着我们慈爱地微笑。
在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几株长在窗外的树叫枇杷树。它们立在医院的外边,汽车驶过的灰尘一天一天蒙在已毫无生气的枝头。
原来,连树也是会跟着这个世界道别的啊。
我心里隐隐约约明白父亲大约是去和母亲团聚了。从我母亲去世那年起我就知晓他过得一点儿也不开心。
我该是为他高兴的,他实现了他的心愿,在我和母亲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老实说,我这不合时宜的醋意是毫无意义的,可我又止不住地难过起来,他们最终剩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留在这里。
奶奶趴在床边泣不成声,她头发像冬天的雪一样,早已白茫茫一片。一旁的姑姑想去扶她,被她在抽噎声中推开了。
白雪皑皑的苍茫一下子席卷了我,四周的脚印似乎也在寂静中凐灭。我说不清楚为什么,眼泪掉下来的同时,我一下大声哭了出来。
家里乱成了一团,奶奶坐在边上睁着眼睛,连眼泪都已流不出来。来来往往的亲戚窃窃私语,我听到他们在讲今后关于我给谁抚养的事情。
我父亲去世的第二天,我在床边跪了一天一夜。
黄昏来临的时候,一个身着黑色西装的男人走进了我的家门。我先看到了他黑色的皮鞋,沾了尘埃和泥土,却不影响它的精致。
他叫了我一声,孩子。紧接着蹲在我身边将手放在了我的肩上,就像我父亲从前同我做的那样。
在橙色的黄昏里,我看清了他的脸,他的左手牵着一个同样穿着黑色衣服的男孩,张着澄澈的眼睛一瞬不瞬注视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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