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1 ）（1 / 2）
2008年春，费城。
从北欧返回费城的途中，芝加哥机场转机时，她坐在登机口，打开了手机。这期间一直没有打开过美国手机，语音信箱里果然有若干留言。
她看到其中一个来自周旭东，拨进信箱收听，半晌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正要收听下一条留言，周旭东的声音传来，有些沙哑，完全没有平常的吊儿郎当：“小小，我突然想给你打电话了。我现在在非洲马赛马拉国家公园，三个以色列面积的野生公园。我躺在吉普车里，星星很美。狮子仿佛在我耳边吼着，还有虫鸣，鸟叫，和各种各样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声音。”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没有风，没有人烟，我只是我，小小，你不知道我多希望你现在在我身边……”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可是语音留言并没有结束。小小仔细地听着，背景声音似乎大了些。动物的吼叫声隐约传来，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也此起彼伏，他的呼吸声平缓而悠长，夹在这所有声音里，仿佛最悦耳动听的乐章。
林小小抬起头，眼睛微眯着。
宽阔的走道上方悬挂着耀眼的飞鸟灯饰，是为庆祝圣诞悬挂的，尚未摘下；隔壁的Hudson news书店里人来人往；对面的免税店窗外贴着Vera Wang Princess香水的巨幅广告画；右手边的food court一望到头，上百张桌子整整齐齐，三三两两的顾客稀稀落落坐在其中；对面的登机口开始登机了，人们拖着大箱小包排着队移动着。
她想：也许，是时候给他回电话了。
可惜她在感情上并非天生的行动派，下定的决心往往在一个犹豫之间就软软地散开了架，那个逃跑的念头一旦冒出了头，就像是卸了龙头的水管，汩汩而出，怎么也堵不上。就这样一泻千里，要想把勇气再聚集起来，便又需要几天的时间，所以那个电话便一直没有拨出去。
开学伊始，的确忙，她有了绝好的借口。
她要选课，买教材，大扫除，查信箱，取包裹，和公寓的管理处协商新涨的租金，去看别的同学要卖的二手家具，去银行申请办理新的支票簿，抱着山一样的衣服排队在洗衣间，去中国城买了大包小包的亚洲食材提回来，久不锻炼的胳膊隐隐作痛。
只要不是感情的事情，她瞬间就变得敏捷、快速、效率极高。
终于一切上了惯常的轨道。她又吃着盒饭，背着双肩背包，在上课前的最后几秒钟，小跑着进入五星级酒店似的教学楼，和永远笑呵呵的门卫黑大叔打着招呼，想着要不要去周末的“泡泡浴”聚会，看着匆匆忙忙迎面走来的人群，黑的，白的，黄的，棕的……生活终于又这样开始了。
她开学后一直没有上MSN，周旭东也一直没打电话过来。
她明白，他在等，等她对他那一通留言的反应。当然也有另一个可能——也许他后悔了！
我们大多数人，终日活在忙忙碌碌当中，夏天时在香港中环的街头，你的脚步要是稍不留神慢了一点，立刻就有人在你身后说：“不该…...”，在教学楼的走道里，要是你慢了半步，或者停下脚步跟恰巧碰到的熟人打招呼，身后也立刻会响起：“excuse me…”。只因为太忙了，要求的只是能够坐下来稍稍喘息一下。
忽然到了空无人烟的地方，对着沙漠中孤寂的落日或是丛林中满天的星斗，心灵深处的那一缕悲春惜秋的情绪，无端端被激起，不可抑制，然后拿起电话，拨了一通号码，发了一通感叹，其实并非一定是心中所想，只是为了应那时的景，成全最文艺最浪漫最狗血的镜头。一旦到了熟悉的熙熙攘攘的环境里，当时的一切自动屏蔽，就如同没有发生一般。
小小想：这于周旭东，不是不可能的。
她坐在电脑旁，犹豫着，登陆了MSN，他果然在线上。换了图标，不再是蜡笔小新，变成了丛林中的阳光，那一缕缕的光亮，从枝繁叶茂的绿色中见缝插针地射下来，荡漾着无言的喜悦。又似是点点心事，欲说难休。
她打开对话框，犹豫再三，不知道该怎么起头。
也许应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若无其事地打招呼：“你小子还活着，没在非洲被野生动物们娶回家去？”
如果他问：“小小，我在非洲时的留言你听到没有？”
该怎么回答？
装糊涂？“什么留言？没听到啊？”反正美国的服务行业一向是服务差收费高，而且他那时候在漫游，又是在非洲，没听到应该也有可能吧？
可是就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好像不太符合自己从不说假话的原则。再说了，为什么要一味地躲避？难道这不是一个很好的契机吗？正如自己一直希望的那样，彻底丢掉过去，开始新的未来。难不成自己真的要抱着过去一辈子吗？
可是如果他真的已经后悔不已，正是迫不及待忘记自己留言的时候，她又何必哪壶不开提哪壶，多余地去提这件事呢？
她就这样在脑海里不停地沙盘推演，打着字，又删去，又开始打，打完又删去。这句打招呼的话竟然比七十页的公司战略论文难度还高！
突然，他先发了话：“有那么难吗？”
小小大骇。
这是去年刚刚上演的《色戒》中的一句话，婀娜多姿的王佳芝被易先生的司机带到那被浮尘盖着的公寓，她还来不及居心叵测地挑逗，他已经忍无可忍不耐烦地开始上下其手。这句话，就是他对着她的欲拒还迎时问的第一句话。
这部电影她和他都看过——当然是一刀未剪的原版。他们还打电话讨论过某些剧情，关于民族大义和个人情感的冲突和矛盾，向来是影视作品的最爱。当然小小刻意没有跟周旭东讨论那些“激情澎湃”的场面，虽然他有意无意，总是一副很乐意讨论其中一两段的样子。
但是小小的恐惧并不是来自这句话的出处，关键是他如何知道她正在苦思冥想怎么跟他搭话？
于是她问：“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