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五章（2 / 2）
许姓汉子按照王六郎说的将网放了下去，然后站在岸边等。果然没过多久，他便瞧见了王六郎在水面上驱赶着鱼群游了过来，并且王六郎还坦言，他是因醉酒淹死在这河中的溺死鬼，魂灵无法投胎因此徘徊在河底，直到许姓汉子给他祭了酒，他才能出来同他喝上一碗酒。
自此之后，许姓汉子也没有害怕王六郎是溺死鬼，他反而跑河边跑的更加勤快了，每每还会带上好酒，而王六郎更是投桃报李，每次也让许姓汉子丰收而归。
纪歌听完这个故事后笑得温和“这大概便是你在这种冷天还能丰收的原因吧？”
许姓汉子有点不好意思“都是六郎帮了我那么多，最近天气冷了，大伙儿都不出门只等来年开春，我又不好一个人过去。可是要是我不去，六郎一个人在冷冰冰的河底，也不是那回事儿。”
“所以我想问问道长，有什么法子好叫我兄弟早日从河里出来，去投胎投个好人家啊？”
纪歌摸了摸鼻子，故事是听完了，许姓汉子的要求也不是算命解卦然而这专业还是不对口啊喂？！
即使他是道长，勉强还能算上是个方士的身份，要让溺死鬼能从溺死他的那条河里解放出来，那得是天师才能办到的事吧？
然而看着许姓汉子希冀期盼的眼神，纪歌也不想就这样拒绝了。
他决定还是去看过之后，再做打算。
“你先回去，告诉我你与王六郎平日里在那条河岸喝酒的具体位置，明天，最多后天，我必登门拜访，看过再说。”
虽然纪歌没有给他承诺自己能解决这件事，许姓汉子依旧很高兴。纪歌看着他离去的方向是城中最好的酒肆，想必他还要去买一壶好酒，和他的鬼兄弟再喝上一盅的吧。
纪歌回神，就发现从刚才起就没说话的长琴在盯着自己，目光悠远，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长琴在想什么？”
被点名叫到的长琴目光未动，唇边勾出一抹笑，不知道是对着方才那个故事在笑，还是对着纪歌。
“回师父的话，长琴在想，那人与他口中说的鬼朋友，真是朋友吗？”
纪歌闻言顿了顿，问“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之间不过因一利字而缘起。”
长琴的话干脆又明白，掷地有声且还不拖沓，“此时时值冬日，他无法去打渔，这位鬼朋友便没了价值。他来询问您能否超度这位鬼朋友，真的只是想他早日去投胎而不受苦吗？”
“长琴。”纪歌皱着眉喊他的名字，“你是想说他们是在互相利用？”
“师父有其余解法？”长琴对着纪歌少有的负面情绪，并不畏惧。
纪歌耐着心，同他说“若是真要互相利用，那许姓汉子的目光未必也太短浅了，留着王六郎过了这个冬天，来年一年又能靠着他赚来一年的丰收，为什么又要让为师去帮助他投胎？”
“因为他知道，王六郎是鬼，鬼只能是鬼，永远也当不了朋友，变不成人。”
“长琴！”
长琴听见了纪歌第二次只喊了自己的名字，他忽然转头看向院落内唯一还有些生机的梅树，不再言语。
他可能是过激了一些，并且很顺利地由此及彼，从许姓汉子与王六郎的故事，怅然联想到了自己。
千百年来，他一世世的渡魂，每一次赌上自己魂飞魄散的命运不过是想要争取到朝夕喘息的机会，他不是没有想过好好的，以此世的身份活下去，然而每一次，每一次都会发生一些事情，打破他安安静静活下去的幻想。
刚开始渡魂的那几世，他尚且还对仙途抱有眷恋，渡魂也是迫不得已下做出的抉择，曾经的仙人在渡魂之后，他便会想尽办法从从前的因果中抽身脱离，不再回去。
然他也曾遇到过一些人，一些事，让堕落九天的仙人都忍不住驻足。太子长琴本就是以琴化灵，除却在榣山上抚琴弄乐的那段日子，登上建木成就仙身后便更加避世。他连朋友都只有那么两位，待人赤诚，根本就不明白在人心当中会有多少的曲折弯绕。
不知道经历了多少次之后，曾经的仙人才明白了，人心是易变的东西。
上一秒有多么喜爱，下一秒就会多么厌恶，从无例外。
他永远也不可能得到安宁的日子，永远也不会遇见，即使人鬼殊途、容颜改变也会微笑着对他举起酒杯的那个人。
太子长琴贬为凡人，永世不得为仙，轮回中寡亲缘、情缘，命主孤煞。
他端持着仙人最后的尊严，心说不想要去触碰凡人情爱，却总像飞蛾扑火一般，伸手触及到了温暖灯芯中的火焰，才知晓肌肤触及火光、与其下滚烫的蜡油会有多痛。
“世间终是好人多的，他们可能仅仅只是你生命中的昙花一现，但始终存在。”
纪歌忽然放缓了语调，重新用一种温凉的语气，缓缓说道。
他眼中的长琴一直都是一个乖小孩，无论是从东郡山中将他救回来的时候，还是拜师入门之后，长琴一直表现出来的便是一个完美的徒弟、小辈该有的样子，一步不逾越，全然像是一个提线木偶，做着别人最满意的事，表现的也是别人最想要看见的样子。
可是又有谁能够真正完美？谁都做不到，也不可能去做到。
少年的眼中漆黑的东西，或许在这一瞬间纪歌觉得自己看明白了些许，少年从小家境困苦，父母双亡后又被领养人虐待，患病最脆弱的时刻遭人抛弃，他将他的不安刻在了骨子里，并且准备铭记一辈子。
“始终存在？”长琴悠悠说，纪歌听不出他话里有多少温度，“昙花一现，还能始终存在？”
“至少，师父不会抛弃你。”
纪歌觉得小孩子这个时候的三观塑造真的尤为重要，他有些心疼长琴，又不想露骨地表现在目光之中，于是便上前屈膝半跪下，将少年揽在了怀里。
长琴的身体依然有些瘦弱，就这样还是这大半个月来好好修养，吃穿用度都绝对优渥才养回来的一点儿肉。少年的体型对于他来说能完全嵌合在怀抱中，两人交颈相拥，纪歌也是不想看着他一个人如此孤独地站在原地。
他感觉到有一只手慢慢地抓住了他的袖子，紧紧抓住后就再不放开了。
“师父可不能骗长琴。”
纪歌揽住了长琴，让长琴无法看见他的神情，他却忘了自己这样做也就看不见长琴的表情了。
少年说着软弱无助的话语，做的是缺乏安全感的动作。
却有一双无喜无悲平淡到了极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