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掉下来个?(2 / 2)
庄释把权杖往地面一挫,沉闷的响声似乎把那陌生人的神志给敲回来了一截。他终于对准了焦距,黑压压的眼眸把庄释的倒影兜住。
待客之道。庄释把历年接待各族族长的经验重温了个遍,决定摆出最恰当的客套来。
“现在能回答我们的问题了吗?”庄释问:“您贵姓,从何而来?”
“免贵姓少宫,单名命。”男子回答道,开口是一把沉稳的好声音:“从天外来。”
长老抚着枝条嗯了几声,示意少宫命喝茶,转而向庄释发问:“你怎么看?”
庄释松开权杖,把刚才外露的礼貌一收,整个人又垮了下去。他盯着茶盏上袅袅婷婷的水汽,沉声道:“他的气息……确实与我们相异,但也与死地不大类似。”
门板忽然瑟缩了一下,有风横冲直撞地飞驰而去。
长老往墙上一靠,常年弯起的眉眼里突然显出几丝凝重。他看着少宫命,又似乎通过他眺望着什么更为深远的事物。
“罢了,随我来吧。”老年人躬身以请,胡须长得几乎拖到了地上。
少宫命跟在二人身后,沿途打量着周遭的景色。此时他好歹恢复了些许精力,有闲暇问道:“这里是……?”
庄释心知此时该尽地主之谊,于是主动充当了讲解。他拿权杖朝湖心岛的巨树遥遥一指,道:“瞧见那棵树没?它上通穹顶,下达地底,把这世上的生与死一并分开。”
“而我们彼岸身处两界之间,是守护着古树的族群,无所谓生死。”
三人沿着密林此起彼伏的根茎一路向深处走,一时间无人言语。
道路两侧的枝叶逐渐茂盛,直到半截天光都被堵在了树冠之外。木族本便信奉树木,深信这些富有韧性的植物具通灵之能,长久庇佑着树冠下的子民们。因此,越“接近于神”的场所,往往都越不见天日。
不多时,长老停下脚步。面前仍旧树影重重,缝隙间却立着一抹陈朴的灰,沉重地压在一派苍翠之中,连空气都如颗粒状般清晰分明。
还未拨开枝条往里走,庄释耳边突然袭来一缕尖戾的风声,仿佛把空气压缩到一个极小的点,再悍然疾驰而去。
他从容地往左错步,一个晃悠滑脱开,反而把少宫命暴露在入侵者眼前。自己则找了个树墩子一坐,端看他如何应对。
千钧一发之际,少宫命反手在空中一捞,似乎牢牢攥住了那缕无形之风。他用空出的手别下邻近的一截树枝,屈指一弹后回身格挡——枝条与空气相接,远端处迸出一声利器相撞的脆响。
来者仍不可见身形,空气中却传来诡谲的激荡,似乎来人换了个角度,刁钻地往少宫命背心处袭去。
少宫命看也不看,背后长了眼睛般反手把树枝往回一递,硬是接下了这一击。随即,他以兵器相接处为轴陡然发力,旋身一掌击在树枝上,悍然爆发的两重气劲直接将那阵风给掀飞了出去。
树枝终于应声而断,少宫命却晃都没晃一下。
地面落叶被倒飞出去的来袭者刮出一道沟壑,纷飞的绿叶迷了人眼。庄释只觉得自己的目光仿佛被牢牢粘在了闭目调息的少宫命身上,一时间连心跳都似这漫天绿叶般七上八下,乱了节奏。
这人……竟身负如此功力?
长老依旧笑吟吟地走上前,对这才站起身的庄释道:“小子大了,不听话了唷!”
年方二六的大祭司揉了揉乱成一锅粥的头发,径直越过少宫命走上前。他轻挥权杖,繁杂的落叶立刻规规矩矩地躺回了地上,露出其间一位衣衫狼藉的少女。
“小芽,”庄释弯下腰把女孩子给拽了起来:“多大了?”
方才那阵风竟是一位素雅恬淡的少女。长老的重孙女、木族最金贵的千金巽芽。
这位姑娘别的都好,就是喜欢动不动把新学到的招式往她名义上的师哥身上招呼,三天两头的也不嫌烦。
巽芽朝少宫命福了福身,小脸上写满了歉疚:“这位贵客,实在失礼。我原本是来扰师哥的,哪知道师哥他狡猾如斯,竟然让贵客置身险境……”
庄释对这番通敌卖国的辩白习以为常。然而他便是再游手好闲都明白,今时非比往日,没什么时间能留给他们耽搁。
于是他拍了拍还在负隅顽抗的巽芽,对长老道:“你也知道这种事情发生过多少回,甭管她了。”
长老高深莫测地剐了他一眼,拨开树木往深处走了。庄释紧随其后,留下少宫命与跺着脚的巽芽。
“师哥真的是!平常都没这么小孩子气,今天这是闹啥呢?”她嘟囔了几句,抬脚也想跟过去,却结结实实撞在了少宫命身上。
“你!”不敌对手终究令人羞恼,此刻没有长辈,巽芽揉着生疼的额头刚想憋一句骂,就察觉面前瘦高的身影微微屈膝,与她平视:
“我虽不通贵族事宜,但还请小姐在原地稍事休息。”
巽芽愣在地,看着少宫命直起腰,随即转身离去。
穿过重重掩映的苍翠枝叶,密林深处矗立着一座五层高的石塔,牌匾上书“藏经阁”三字。这巴掌地方被周遭的一圈圈树林压着,早已彻底隔绝了日光,一丈之外几乎看不清人。
长老已先行入塔,庄释见少宫命露面,心思百转千回。他知道自己方才略显过分,于情于理此时都该诚恳致歉。于是,他姿态标准地一抱拳,低声道:“方才一事,对不住了。”
少宫命如今看着这人却有些好笑。自湖心岛见面以来,这人便始终秉持着客套的礼貌,却总归时不时跳脱出一两句桀骜不驯的真心来。
于是他拂袖托起庄释向下的掌心,引着他迈过石塔的门槛,还没收敛的笑意多出了几分促狭劲儿:“不必客气。”
“……”庄释脚下跟着进了塔,心里一噎。
原来如此。面对这人,他根本无需摆出那套对付各族族长的架势来——因为对方都一一识破了,怪尴尬的。
尴尬归尴尬,不用斟酌措辞,好事情。
庄释如此自我安慰道,对少宫命奇怪透顶的第一印象也莫名其妙地挽回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