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人定 胜天(1 / 2)
第八章 人定胜天
第一节康家坪工地
康家坪工程是何家坪公社的工程,方案却是县里提出来的。
去年,地区在延河上游王窑上马了一个大水库,算是整个地区农业学大寨的大工程。县革委会提出是不是肤县也搞一个典型工程。李丕斗本来不分管水利,但是这份有可能功成名就的大事他还是想沾一沾。
丕斗是在延河川里混大的,对延河川四乡八镇、风土人情、地形地貌非常熟悉,尤其是对何家坪公社。于是就想到了修康家坪大堤,如果能造出百亩良田来,那是扬名立万的千秋大业。他提出的战备工作方案已经得到县里和军分区的首肯,再在水利工程上建功立业,那他李丕斗不但在肤县、甚至地区都是响当当的干部了。
陕北的耕地主要分川地和坡地两种。不是村村都有这两种地,只有延河两岸的村庄才有河滩地,也就是川地。川地自然是平地,靠着河边,有水浇,箍住能打粮食,年年好收成。公社所在地何家坪和下游的井家弯就有这样的好地,平个展展的,庄稼种的密密实实,看着叫人喜庆、踏实。
延河从康家坪上游向南直泄十多里,被东沟-冷庙沟和西沟-枣台沟冲击形成的平峁,逼得拐了个S弯,逼迫着主河道向东绕了一个大弯,形成了何家坪一片上百亩的川地;主河道弯过何家坪,又向西弯了一个大弯,形成了金家湾大队的一片川地。这两片川地是何家坪公社最富有的土地。很多人都认为这是老天把河道移到了左右两边,才让出了大片土地,少欠了这两个村吃饱饭。殊不知这是东西两条大沟冲击的结果,这两条大沟都足有三十多里长,沿沟都有三四个村子,流域面积涵盖广阔的黄土丘陵地带,洪水一来能带出大量的黄土,冲击沉淀出何家坪的大片川地,从S弯出来看下游的何家坪延河西岸,高出河面丈余的黄土断崖,可见积淀的黄土有多厚。再有两条大沟在相距不远的东西两岸同时汇入延河,这样的地理巧合也是少有的,这些大自然形成的地形地貌,逼迫河流也只能按照大自然安排的轨迹驯服的流淌,从而才能形成富裕的何家坪和金家湾川地。。
而S弯上游的几十里河道,却是宽广通畅,就像尺子画出来的一样,两边都是像镜子一样平展展的山坡,没有凸渚的大峁,也没有像冷庙沟那样的深沟大壑。属于何家坪公社的康家坪大队(和对面李家湾大队)到解家沟口这段河道更是宽阔笔直,两边山势平展,延河在这里被洪水冲成一段宽阔的砂砾河道,河道虽宽,却无法种庄稼,即使种上,稍有洪水,就被冲毁了。
李丕斗看中了康家坪到解家沟之间这一段宽广的延河滩,打算建一大工程,截直取弯,要像何家坪和金家湾一样倒腾出大片良田。他的想法就是在东边的康家坪筑一道堤坝,把延河水人工逼向西岸李家湾的坡下,沿西岸向下游流淌,堤内腾出大片河道,也许是千亩良田呢!
方案提出,县里觉着不摸底,请来了两个专家,专家看了方案只是摇头,不敢表态。李丕斗单独召见了他们,讲明知识分子要接受改造的道理,多为社会主义出力,少给社会主义挡道。两位老师诺诺。
县革委看这情形没有把握,丕斗力争,考虑政绩,最后决定不以肤县的名义,要何家坪公社承担起这工程。让县水泥厂支援了几吨水泥,县农机厂支援几台农机、水泵,县上只报销些设备工具损耗,其他人工费用均自筹。命李丕斗监管此项工程。何家坪公社只好发挥“一大二公”的优势,给全公社各大队分派了任务:一是各队选拔精壮劳力,自带口粮工具,上工地;二是各队要无偿支援工地物资。具体分配方案在初春就下到了各队。冷庙沟除了派耿瑞几个后生来工地外,还承担了往工地送明硝和抬筐的任务。
第二节明硝和抬筐
冷庙沟大队是个沟掌上的穷辟小村,生产的粮食都不够吃,更谈不上有什么积累,年年分光吃光,队里账上没有几分洋,拿不出钱来买硝、买筐。
过去山里要把生羊皮揉成绵软的熟皮子去做老羊皮袄,揉皮的过程中要用到硝。熬硝是个手艺活,老胡原来在锅塌沟牲口多,揉皮子的活多,就学会了这门手艺。这回队里舍不得花钱,也没钱买硝,于是老胡就承担了这个任务。他把羊□□给了梁子,自己就开始张罗熬硝。愁坏了老胡,也忙坏了老胡。
老胡在驴圈里找来一个大石槽(给驴喂料喂水的)架在知青窑东边的睑畔上。还把驴圈熬料的大锅(就是建光他们用羊下水打平伙的那口锅),也搬来,靠着东崖畔垒起了一个大灶。知青听说要在自己睑畔上熬硝,开始不明就里,还图新鲜看热闹。等熬起硝来,难闻的气味熏得人呛鼻流泪,想叫挪地方已经来不及了。赶紧用玉米杆秫秸垒了一道墙,哪堵得住那气味。
然后就动员村民搜集硝土。只要有那泛着白面的老生土,都扫了来,交给老胡检验,收了的,但宛给几个工分。那种多年不长草的生荒地,特别是干洼洼里,还有一些白面面土,黄土高原的山坡上是很少有这种土的。倒是各家院子的睑畔上和坡面下刮下的土含硝量高。让人不可思议的老胡近水楼台,在知青搭的茅厕(就在知青睑畔的东边,离熬硝槽最近)里外刮了不少土,熬出的硝最多。树青跟老胡要工分,老胡唾笑,给了两分。
再就是各家灶膛里搜草木灰。这是不给工分的。各家烧柴剩下的草木灰都是当垃圾垫圈、盖狗屎、娃娃屎了。因此随老胡他们陶。
把硝土和草木灰混合了(这比例是有哈数的,只有老胡知道。)倒入石槽中,烧一锅热水倒上,等上几个时辰,拔开槽头的一个小孔,黄黄的溶液就流入下面的桶中。然后倒入大锅中熬。熬得差不多了,就倒入另一些桶里淋干。如此反复。程序不复杂,但是循环往复,费人费时,不能停歇。特别是熬硝,那烟气实在是呛人。
知青睑畔的东边成天弥漫着刺人鼻息的烟雾,没有人再愿意到东睑畔来歇息、看病、记工、洗漱、谝闲传了。幸好,夏初,冷庙沟总是有一股绵绵的西风顺沟吹进来,那黄色难闻的烟雾倒没有飘向知青灶。却直吹进沟掌,渐渐弥漫了整个后沟,升腾到脑畔山和东山,(拦羊的老远就睄见东山升起的黄烟,凡是熏过的地方,草树庄稼都开始发蔫。)呛得各家娃哭老人吐,狗都打起了喷嚏。混昌日噘还没完,干生娘又骂上了,老胡婆姨也踮着个小脚来前沟撕扯着叫老胡把火撤了。树生家也在后沟,虽也是被熏的重灾户,可是他是队长,公社指名道姓的让他加紧送硝。他只好给各家说:“谁家拿钱买硝,咱就不熬了。”老贾、老申都出来规劝,闹得全村不得安生。
熬了一月,催的紧,送去一些。工地上来信说,不要你们的硝了。原来他们熬的土硝力道不行,县上调拨了一些现成的□□,不用配置,威力还大。赶紧停了熬硝的火,把熬剩下的土硝搬进了知青的闲窑。拆了锅灶,搬走了石槽和大锅,知青睑畔又恢复了原状。后沟才又烟清气净了。
工地消耗抬筐的数量很大,抬筐的任务可不像明硝那样稀松。十二道金牌似的催着送抬筐。
前沟后沟、篦子沟、锅塌沟,所有沟叉中栽种的雾柳全都砍了,当然南坡上周文莉游泳小坝周围的雾柳是最先砍掉的。编筐倒不是问题,几个老汉,加上几个老婆姨,几个知青也学着编。工地上用的抬筐,不需提手,更是省事。晚上加班,紧赶慢赶,五十个筐,三天就编完了。刘树生紧赶着送去工地,不但没受表扬,还要再送五十,不容刘树生分辨,限期送到。老申指着树生的脑壳噘道:“你灰呀,咋就接下这活什!正锄地大忙,哪有人编,就是有人编,也没有这些条条啊。”
雾柳只有在低洼湿地才能生长,冷庙沟哪有那么多的低洼湿地,只好砍沟里的柳树条。陕北开荒,树都砍的精光,连砍柴都寻不上枝条,哪里有这些的柳树。沟底靠水的地方倒是零零散散的栽了些柳树,多是各家私产。况且陕北的柳树都是直柳,不像都市里的垂柳,所有枝条都是直挺挺的朝天长着,能够编筐的那种软枝条都是直接生长在枝干上,砍下它就只剩枝干了,因此每棵树只能砍很少一点儿枝条(砍光了,树就难活了)。一方面柳条确实难找,一方面老申也是故意磨蹭,左踅摸右踅摸,动员来动员去,凑够了三十个筐的柳条,抽锄地大忙的空,加几个晚班给它编好,这也就到了夏末了。公社的广播左催右催。本来申有福想自己送去,凭着他脑瓜灵光,口嘴利落,把这事就混过去了,剩下那二十个筐就算了。没想到,广播里响起李丕斗的声音,大谈康家坪工程的重要意义,县上如何重视。分别表扬和批评了一批大队对支援康家坪工程的态度,特别批评冷庙沟大队五十个抬筐日逑了一个夏天还没送到工地。如果因此耽误了工程进度,就要严肃处理冷庙沟大队的干部。申有福不敢去了,还是刘树生去。
刘树生灰头鼠脑的回来,那还用说,剩下二十个筐必须在五天之内送到!
精明的申有福已经没有了办法,甩手,其他干部更是躲得远远的——你揽的活什,你拾掇,你不是还有个丕斗哥吗。
刘树生这愁啊……
第三节坡地刮字
康家坪河堤工地来了好几百号民工,上川、下川、东沟、西沟全公社三十几个村都来了人,尽管将来可能受益的只有康家坪、李家湾两个村。
从开春康家坪和李家湾两岸就热闹起来,开山、采石、挖沟、垒堤。工地上都是人拉肩扛、锤敲钎打,用撅头、铁锨、架子车、扁担、箩筐这些原始工具来打造与大自然抗衡的铜墙铁壁。
至五黄六月都没下雨,延河水薄薄的在临时挖的河渠里淌过,正是修坝的好时机。可这火辣辣的太阳把工地上无遮无拦的几百号民工晒得烦心似火。
分成了几部分,一部分在河道中间挖一道深沟,垒筑堤坝的基础。一部分人在山上采石打石,为堤坝提供筑堤的石材。再一部分人为堤坝运石运土。再有的就是做饭担水、修理工具的后勤人员。
为了造声势,组织了几个知青做宣传鼓动工作。工地食堂竖起巨大的黑板,宣传组的知青天天在上面画画写字;油印小报也天天分发到各个工地,倒是喜欢,抢着有了屙屎的纸;工地上大喇叭成天喧闹着,一个清脆的女娃声音不断在唸着祝贺信、宣言书、决心书,报着工程进度。工地上的陕北后生可爱听这声音了,眊着大喇叭互相打听是哪村的女子。一阵换过来播样板戏,听着腻了:“不如道情!”、“来段迷糊!”、“吼声秦腔!”
宣传组一个低年级的知青在写通讯报道,让运动耽误得五年级都没读完,好几个字不会写,来找耿瑞。耿瑞帮他改过,誊清,高高兴兴地交给广播员去了。
耿瑞是带着问题身份下乡的,这个公社留有案底。虽说文化程度高,也没让他搞宣传工作。见他心灵手巧,安排他去做修理工。
各村的知青都住一起,看书、打牌、神聊海哨,好不热闹。耿瑞跟他们混得厮熟。年岁大点,脾气又好、有求必应,大家都愿和他亲近,求他帮忙。
开工后,领导见工地不够红火,叫知青在坡上写几个宣传口号。运动开始后陕北川面上就兴起了在坡地上写标语口号的花招,比大字报、大横幅咤眼得多,十几里外的公路上都能看的真切。康家坪工地延河两岸不缺平展展的坡地,工地西边就有一面镜面似的大坡,足有一两里地宽,开工后,公社怕影响工程,不让李家湾种地,给撂荒了,正好写字。叫宣传组落实。
宣传组的这些知青在学校里原来都是和耿瑞在一个舰模小组的,很熟悉。大家都知道耿瑞心灵手巧,字写得特别好,于是叫他一起上山写字。耿瑞起先不知就里,沟里很少有人弄这玩意。听几个川面上的知青一说才明白:是在坡上拿撅头刮,把有字的植被刮净,远看刮过的和没刮过的地皮颜色不一样,就成了大标语。还说这样不用纸墨“节约闹革命”。耿瑞唾笑:糟蹋了土地还节约!
定下的是“人定胜天”四个大字。耿瑞事先在一张纸上打上方格,写上四字。上山后拿一个丈地的跨尺把坡地量了,分成四等分。一算一个字少说有上百米。在纸上标明算好的尺码,耿瑞按尺码拿白灰在坡上撒上字样,各人在字样上抡起了撅头。活倒不难,跟在村里掏地开荒一样,但是字太大,也折腾了快一天。
刮完,天还早,大家不愿下山,就坐在“天”字底下看着山下的工地,喝水、神聊。宽阔的河道中间被挖开一道沟,像是一条苍龙身上被砍了一刀。耿瑞心中有所触动:这么直、这么宽的河道,洪水来了,那不是万马奔腾的直泻千里,有什么东西能挡得住它呢?去年麦收,冷庙沟的洪水翻江倒海、带走万千黄土的场景耿瑞还历历在目,那只是一条小沟的沟掌,而这是黄河的一条干流啊,有多少条像冷庙沟的洪水冲进延河,奔向康家坪笔直的河床。
“你说,咱们掏的这个‘天’字会永远刻在这座山上吗?”耿瑞问西沟的小于,这也是个爱思考的同学,偷着写些小诗。
“下上两场雨,草就长出来了,刮过的跟没刮过的就分不出来了。”
“那你说,‘天’都留不住,你还能胜过它?”
一听这话,大家一惊,来了情绪。都是运动过来的,辩论就成了学生们的通病。其实真要对错?什么是对错,运动已经把人弄得昏昏然,就是一味的较真。
“最高指示,你能说不对。”金家湾的小潘说。
“拉倒吧,语录中哪有?”兰家坪的小王说。
“那飞机能上天,潜艇能入海,人就是比天强。”
“多少空难、海难都是恶劣天气造成的。你说,你能扭得过天吗?”徐家沟的小宋说。
这几个同学虽然都是初中生,但是聪明异常,看来读了不少书。
“人类是最智慧的动物,北京猿人衣不附体、燧石取火。现在我们能造出机器,能上天入地,人类在不断进步,就是在不断地战胜自然。”小于说。看来他确是一个爱思考的学生。
“不错,人类在不断进步。这只能说明我们更加懂得自然、更加尊重自然。大自然奥妙无比,谁敢说你了解大自然的所有奥妙了,又何来战胜?”耿瑞说。
一席话,大家无语。不能说运动中的学生都冥顽,他们也在求知的年龄,耿瑞他们学校本来也是一座学风颇浓的老学校,加上一年多来的苦难,不能不使他们更多的思考。
耿瑞他们学校由于离什刹海近,舰模就成为了学校的传统课外项目,被市里钦定为舰船模型示范学校。耿瑞一上初中就参加了舰模小组,因此到高中已经是元老级了,算是半个辅导员,经常带着小组成员去什刹海放漂模型,拿了不少奖。因此这些小同学对耿瑞还是尊重的。
“我总觉得这个工程哪儿有点儿不对,咱们能不能做个模型试试。”耿瑞说。
“我也看着不对劲,但是哪儿不对又说不出来。也许有个模型可以搞明白。”小于说。他们经常在放漂实验中发现模型设计制作上的问题。。
“好啊,我正手痒痒呢,咱们做个大坝模型,也让受苦人参观参观咱们的手艺。”小潘说。大家都响应。
“做模型也好,做实验也好,咱们就是玩玩。这事千万别张扬。要让公社知道了,说咱们不务正业。抓起来批判。”小徐说。
大家商量好分工,收集数据,准备材料,设计草图和方案。为了选址,大家环视了一下,见山坡北面有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就冲那个方向下坡,是一条由西向东流出的小沟,沟不长,用不了十分钟就走到沟掌,沟掌长满了大柳树,中间还有一个小水潭,潺潺的溪水从潭间流出,是个山清水秀、隐秘嬉戏的好地方。大家决定有时间就到这里聚会。这绿荫之处其实就是李家湾的水源地,叫柳树湾,跟冷庙沟的东山一样,保护得很好。
这一计划,即兴而出,多数人还是抱着玩心,跟玩舰模没什么差别,没想太多。只是在苦难中找点消遣、在枯燥中寻点乐趣。再说这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成不成还是另说,大家还是各忙各的,只等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第四节工地
耿瑞是修理工,看似苦不重。送来的损坏工具堆成了山,撅头铁锨已经管不过来了,都是自己拾掇。每天打秃的錾子,就让那两个铁匠忙不过来了:回炉、捶打、嵌钢、淬火。耿瑞主要修理架子车、水泵等沾点机械技术的活,还兼点钳工、电工的活。也是忙得不亦乐乎。好在能够各个工地跑来跑去,并不感到枯燥。
天越来越热,最受苦的是挖沟的那帮民工。地面已经晒得滚烫,沟底泥水混汤,更是闷热难当,衣裳已经成了累赘,干脆光身子在齐腿深的泥水里往出掏泥,铲到柳斗里,上面的人再一层层提上去。挖过一阵,又渗出的水已经太深,耿瑞就去把水泵打开把水抽出去。耿瑞下到沟里挪泵,闷得喘不过气来。等水抽净,一个个闷得没了精神。踩到抽净水的泥上,软绵绵、滑溜溜。不知谁叫了一句:“这绵绵介,像啥呢?!”一句话汉子们全来了精神。拿脚又踩又蹦的欢呼起来。“快别介,水又出来了,赶紧铲。”一个个叫着:“想啥呢!”“想婆姨!”铁锨、柳斗满处飞。
忽然听见老远的一声尖叫:“石头来啦——”。吓得汉子们赶紧圪蹴下贴住沟壁,不敢出气。原来运输队推着一架子车石头到了沟边。运输队里多数是女子,她们也怕尴尬,老远的就叫唤上了。有那灰娃精勾子从沟里爬出来唱:“妹妹你先眊一下(hà),哥哥身上不缺啥。妹子你要没婆家,哥哥抱你回俄家。”吓得女子们四散。有那更灰的,躲在沟底,拿泥拽过来,专打那站出来的逑蛋,“哎呀”一声摔回沟里。沟上、沟下笑成一片。
石场上又是一番景象。几十个石匠一手抡着铁锤,一手握着铁錾各自坐在阳光下敲石。叮咣之声响成一片,精光的身体亮成一片。不过敲石头的汉子们下身还是遮蔽了一下,少数人穿着件半裤,多数人只是拿布腰带缠了一下,像日本的相扑。受苦人有几个有裤衩、带半裤的,都是精勾子穿着免裆裤上工,晚上睡觉裤子一脱,精勾子上炕,被子一掀,精光一片。
阳光普照,晒得汉子们精黑,豆大的汗水顺着脊背链珠似的滚落下来。石场上也分成几部分:一部分在山崖下采石,主要是用钢钎打炮眼,炸石头,那边三角红旗一摇、哨子一吹,这边敲石头的就可以歇一下,躲到一边抽口烟,等爆炸烟消雾散了又回来敲打。一部分就是把那些炸下来的特大石料再劈成小料,主要就是在石上打楔窝,然后插入铁楔子,用大锤狠砸,硬是让楔子把石头挤开两半;第三部分就是那些凿石人,把石料敲打整形,也不要绝对四方,但至少两三面要敲得平整,这部分人最多。
一个炮眼要打好长时间,很是烦人,陕北受苦人就发挥了丰富的想象力,把炮眼当“板子”、把钢钎当“逑蛋”,掌钎的儿话就唱出了口:“这板子咋介日不进呀,”抡锤的接口:“钢逑这会儿也逑事呀。”那边劈石的抡起大锤唱道:“劈开来呀瞄(máo)一瞄(máo)。”这边敲石的众口:“瞄一瞄呀,瞄一瞄。”小锤敲錾的节奏忽然齐了起来,几十把小锤:“叮叮当、叮叮当、叮叮当当、叮叮当”。抡大锤的一锤下去劈开了巨石:“原来还是个石蛋蛋。”众声:“栖栖遑,栖栖遑,原来就是个石蛋蛋!”洪涛一样的合吼,千尺瀑布落石般的敲錾声,汇成一首生命的大合唱。耿瑞正在电线杆子上拉夜战的照明线路,听着这雄壮的歌吼,呆呆的抱着电线杆子,眼泪哗哗的就流了下来,思绪万千:生命就像那不远处的延河水川流不息,连绵不断,有洪涛也有溪流;生命就像这石场上的受苦人,渴望繁衍、渴望奔放;生命就像脑畔山上的大柳树,要生存、要繁茂……如果都能这么自由的抒发,多么美好……
第五节偷书
工程越来越紧,分成了日夜两班不停的在干。石堤已经从沟里的基础砌出了地面。光膀的民工,没有手套、没有劳保护具,又不懂防护,被洋灰烧烂手脚的民工越来越多。几个伤势严重的民工要进城治伤,工地的建筑材料也短缺,耿瑞这里也正好需要一些机械的配件,工地指挥部就叫耿瑞赶上车拉着受伤的民工进城,顺便找县领导“赊”一些零件和建筑材料。
进到城里,耿瑞把民工送进医院,又把公社领导的条子送进革委会的办公室。说明天下午来,听回话。耿瑞又问,水利局在哪里,答:哪有水利局,有学大寨办公室。再问哪里有水文资料。办公室人员有点烦,说:不知道。
只好先把车赶进大车店。自己就跑到街上转悠想打听图书和档案资料存放的地方。运动之中,本不抱幻想,就是想碰碰运气。走到街口,看见几个知青神神秘秘的围在那里私语。走过去一看,认识,和他家一个胡同,是另一所中学的初中学生。相互打了招呼,格外亲热。说是队上派到城里打工。在街上闲逛发现一辆大车,掉下几本破书。其中一本《斯巴达克斯》,一本《牛虻》。大喜,几个人上去一顿猛抢,被赶车的连骂带甩鞭子给赶了下来。各人手里胡乱抱了几本书,正在翻看。
“咳,真没劲,没几本能看的。”另一个说。
“我看看。”耿瑞说。
多是一些运动前政府机关印的报告、报表、宣传手册等,可能都是从县革委的新机关中清理出来的各种旧文件资料,怪不得哥几个看了没劲。继续翻检,一本《肤县县志》,民初的版本。还有一本《解放区农业概况》。耿瑞觉得也许有用。最底下是一本横八开的油印报表,一看题目《肤县XXXX年—XXXX年水文气象统计》,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大喜过望,说:“这几本我收了。”见哥几个不高兴,寻思是没捡到好书。
耿瑞问:“大车去哪儿啦?”
“西关造纸厂,我跟了一截。”其中一个说。
耿瑞说:“既然捡到,就证明里面肯定还有文艺书籍。”
“那又怎样?”
“上造纸厂……”耿瑞做了个用手扒抓的动作。
哥几个一听兴奋异常。运动把一些年纪小的学生锤炼得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敢干。下了乡,没人管,更是胆大包天,偷鸡摸狗,无所不为。耿瑞看在得了两本宝贵资料,帮他们出了那么个馊主意,以做报答。
当晚,哥几个翻墙进了造纸厂库房,翻其所好,各人抱回一大堆书籍,乐的屁颠。
第六节模型测水
耿瑞和几个初中生有空就到柳树湾来搭建大坝模型。其实倒不需要什么材料,就是挖一道渠,垒一个小坝,并不费什么功夫。
小于被抽调当了指挥部的宣传干事,又兼着一些文秘工作,因此很容易就拿到了大坝的图纸。很简单的几张纸,连蓝图都没有。也没有工程结构图,就是几张立体剖面图,不像是工程技术人员画的,倒像是美术老师画的。小于他们做舰模是要结构图的,对图纸很在行。问指挥部管理技术的张干事:“这图是怎么画出来的?”
“领导说什么样,就画成什么样呗。关键是要领导看明白。”
“那结构尺寸是如何计算的?”
“领导说多大就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