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今天考完的早,放学也早,又赶上周五晚高峰,地铁里人尤其多。纪念琪勉强挤进车门后没往里走,转个身站在门边的角落里,像往常一样戴上耳机闭目听歌。
一首歌循环到第二遍的时候,他感觉有人在身后轻轻拉了一下衣襟,回头一看,站在他身后的却是潘思颖。纪念琪以为是偶遇,点了下头算作打招呼,刚要回过头去,又顿住了,潘思颖明显神色有异,像是紧张又像是害怕,眼睛里含着泪祈求地看着自己。
纪念琪很快反应过来,摘了耳机往后一看,果然看见一个身材干瘦,戴着茶色眼镜的中年男人借着车厢的拥挤紧紧地贴在潘思颖身后,随着车子轻微的晃动频繁地磨蹭着身体。
纪念琪转过身来一把将潘思颖拽到了自己的身后,皱紧眉头直视着男人的眼睛问道:“你在干什么?”
那个男人跟纪念琪身高差不多,双眼浑浊,脸色晦暗,他被纪念琪的容貌惊得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立即装模作样地问:“什么干什么?你什么意思哇?”
纪念琪盯着他冷冷地质问道:“这么大年纪,公然在地铁上对着小姑娘耍流氓,你要不要脸。”
那男人闻言跳起脚来,声音又尖又利,操着一口溪城土话叫道:“你勿要血口喷人哇!你讲哪个耍流氓,哪个耍流氓?你哪只眼看我耍流氓了?”
纪念琪目光看向他裤裆还没消下去的一团,鄙夷地说:“你耍没耍自己心里清楚!”
那男人手忙脚乱地拿手提包挡在自己身前,恼羞成怒地指着纪念琪的鼻子叫骂:“清楚你娘个搓比!你个小畜生,想要逞英雄救美想疯了吧!这样红口白牙地诬赖人!”
他嘴巴里机关枪似的喷出一长串脏话,腥臭的口气直喷在纪念琪脸上,骂到激动处越过他去抓身后的潘思颖:“这个小姑娘你出来!你讲,我碰你了吗?啊?”
潘思颖吓得一面哭一面往纪念琪身后缩。
“你别碰她!”纪念琪一把挡开他的手。没想到对方立刻大叫:“哎呀哇啊!小畜生打人了哇!动手了哇!大家来评评理啊!”他一面叫一面往后退,旁边的人害怕打起架来殃及池鱼,纷纷躲开,恰巧这时车站到了,纪念琪知道他要趁乱开溜,急得去抓他的衣领:“你别走!跟我下车去找警察!”
那男人伸出手照着纪念琪的手臂狠狠一抓,一阵火辣辣的痛,纪念琪忍不住松了手,车门打开的瞬间那男人像尾滑鱼一样滋溜钻出了车厢,纪念琪立刻拨开人群追下去,这站恰好是个枢纽换乘站,通道多,人也多,他被逆流的人潮挡了一下,再跑过去人已经没了踪影。
他气得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十分不爽地走回去,发现车早已经开走了,只剩下潘思颖站在屏蔽门前在抹眼泪。
纪念琪忍不住叹了口气,走过去问她:“你没事吧?要不要报警?”不问倒好,一问之下,潘思颖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她家并不在这个方向,平时放学也不搭地铁。今天好容易考完试,放学又早,她跟几个女同学一起在操场边拍桃花,正巧看到纪念琪经过。
那次借衣服的事后,他们之间并没像潘思颖以为的那样,会更熟稔一点。纪念琪还是老样子,低头看书不理人。而且潘思颖发现,偶遇他并不像偶遇他弟弟那样容易,这还是第一次在排练室以外的地方见到他呢。
纪念琪背着墨蓝色的双肩方包,耳朵里塞着耳机,眼睛里一片心不在焉的神色。经过篮球场旁边的铁丝网时,他的脚步迟疑了一下,表情漠然地往里面瞥了一眼,像是在找什么似的,转了转又收回了目光。
也许是黄昏时校园里的光线太浪漫了,也许是纪念琪那种孤独又隐忍的气质吸引了她,潘思颖也不知自己怎么脑子一热就撇下同学跟了上去,一路盯着人家的背影跟到了地铁站。
她很少坐地铁,不知道人有这么多。挤了半天才挤到纪念琪身后。车开了没一会儿就感觉到后面的人贴得太近,浑浊的呼吸几乎喷到她耳朵上,而且身后老有东西故意蹭来蹭去,她躲了好几下都躲不开,吓得不行。
她长这么大都没受过这种屈辱,越想越难受,忍不住越哭越伤心。
来往的人群都朝这里看过来,大概以为是一对小情侣在闹别扭,特别这对小情侣都长得相当漂亮,更让人忍不住注目。
纪念琪被看得心里发烦,皱着眉搓了搓指尖,他一烦躁就想抽烟,可是看一眼潘思颖,头发也乱了,衣服也皱了,眼泪混着不知道擦的什么东西狼狈地糊了一脸……
总归是他喜欢的人,扔着不管是不可能的,纪念琪无奈地再叹了口气,拉她到旁边的候车座椅上先坐下。
他从书包侧兜里翻出一包备用的手帕纸,抽出两张递给潘思颖。
“给你,拿这个先擦一下吧,干净的。”
潘思颖接过纸来抹了抹眼睛,看到纪念琪的手臂吓了一跳,带着哭腔说:“你——你受伤了——”
那个变态大概不常剪指甲,纪念琪短袖衬衫下露出的手臂上被他抓出三条长长的檩子,一条还见了血丝,他本来皮肤就白,檩子红红地苍起来,看上去分外狰狞。
“我没事。”纪念琪把右手背到身后,犹豫了一下,掏出手机想要打给纪念宇。这种时候,比起自己,也许她更需要男朋友陪在身边吧。
“对不起,都是我害的……”潘思颖话没说完又哭了起来。
纪念琪烦躁到有点忍不住脾气,皱眉说道:“你道什么歉?你才是受害者,要道歉也该是那个变态道歉。”他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可惜今天让他跑了,再让我见一次非把他命根子踹断了不可。”
他一向看起来淡漠疏离,难得露出这种表情鲜活,气急败坏的样子,潘思颖瞪大眼睛,连哭都忘了。
她平静了一会儿,才觉出尴尬来,嗫嚅道:“今天的事,能不能请你不要告诉别人……”
她的尾音盖在广播报站的女声里,纪念琪手指正悬在拨号键上犹豫,没听清,以为她是说别告诉纪念宇,有点意外地愣了一下,问道:“为什么?”
潘思颖低头揪着手里的纸巾,半晌才小声说:“我觉得很恶心,又很丢人……”
“也不想报警吗?”纪念琪忍不住问。
潘思颖点了点头。
纪念琪转过身背对着她仰天叹了口气,到底没忍住,转过来问她:“你觉得哭有用吗?”
潘思颖被他问愣了,纪念琪也不等她回答,接着说道:“所以你是觉得你一哭那些变态就放过你了?你一害怕那些混蛋就心软了?你这种忍气吞声瑟瑟发抖的类型他们最喜欢了!”
他打开书包,不知从哪摸到颗烟叼进嘴里,刚要点火,想起这里是地铁站,叹了口气,又把打火机收了回去。他咬着烟嘴闭眼压了压脾气,把烟拿下来握在手里几下揉碎了扔进旁边的垃圾桶,这才放缓语气说:“下次如果再遇到这样的事,你就大声骂他,用脚踩他,用手机拍他,或者向周围的人求助就好了,用力踢他的裆,抓花他的脸也行,哭有什么用呢?这种事没什么好觉得丢人的,要丢人也是那些干坏事的人丢人。面对这种事,你这样息事宁人只能让他们以后更肆无忌惮。如果你今天报警了,我们把他挖出来,说不定以后他就不敢再犯了,这样也许以后受害的人就会更少一些。”
看着潘思颖不知是被他的话还是他的烟惊得目瞪口呆的样子,纪念琪忍不住第一百次叹气。说归说骂归骂,他其实也能理解她现在的感受,还是决定尊重她自己的意见,而且如果让纪念宇知道了这件事,恐怕他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男人找出来狠狠教训一顿的,到时候要是把人打伤了,恐怕又要惹不少麻烦。
他们在地铁站里耽搁了快一个小时,晚高峰都过去了。潘思颖像个惊弓之鸟,打死不肯再上车,纪念琪只好带她出站准备给她叫个出租车。
出去的时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街上的路灯和楼宇间的霓虹都亮了起来。纪念琪没办法,送佛送到西,干脆把人送回家去。
手机早已彻底没电关机了,纪念琪担心好婆联系不上自己会担心,急匆匆往家里赶。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在小区水系的小木桥上张望了一下,依稀看到后院里客厅的灯光,他走到路口刚要转弯,身后响起一声急促的刹车声。
回头一看,纪念宇握着自行车车把,一脚蹬车一脚踩地,人还是喘的,语气不是很好地问他:“你跑哪去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他穿着件速干篮球衣,胸膛急剧起伏着,像是刚运动完,头发都是湿的,下巴上一颗汗珠摇摇欲坠,裸露的脖子和手臂上一层濡湿的汗水,在路灯的照耀下闪着光。
纪念琪盯着他手臂上明晰的肌肉线条和起伏的青筋,有瞬间的晃神,垂下眼睛避重就轻地答:“学校有点事。”
撒谎。他刚去学校找了一圈,老师办公室都锁门了,根本就没见他的人影。
纪念宇眯起眼睛看他下意识用双手去绞书包带子的动作,下一瞬间皱紧了眉,一把扣住了他的右腕拉到眼前来。
“这怎么弄得?”他盯着纪念琪手臂上长长的红痕,沉声问:“有人找你麻烦?谁?”
纪念琪让他问得心里一紧,使力挣了一下说:“没谁,我自己不小心蹭的。”他像是逃避一样挣开手转身边走边说:“快回家吧,好婆该等急了。”
进门的时候隋玉正跟程泽通电话,好婆如蒙大赦般拍着胸口一迭声地叫着:“好了好了,回来了回来了!”
家里两个孩子,纪念宇野惯了,整天在外面疯跑,偶尔彻夜不归也没人担心。纪念琪向来放学就回家,就算出去逛也是有限的,何况昨天讲好了要在家里给好婆过生日,早上时还怕老太太看不到,特地把生日礼物放在玄关的桌子上。
谁想到晚上先回来的倒是纪念宇,隋玉想可能学校有事耽搁了,叫大家边吃边等,可天黑了,菜都凉透了也不见人回来,电话又打不通,这才开始着急。纪念宇说去学校找找看,骑上车子就走,也是半天没见回音。
“哦哟,囡囡你去哪里了,怎么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我担心死了。”好婆心急哭了,嗔怪得不得了,可真见着了又抓着他舍不得骂。
纪念琪怕她看到手臂,躲着身体笑着说:“数学老师找我说一个竞赛的事,没注意时间,说得久了点,没什么事。”他往厨房看了下,没看到桌上有蛋糕,歉意地说:“对不起啊好婆,我回来晚了,没赶上看你吹蜡烛。”
好婆刚要说话,隋玉挂了电话走过来说:“回来就好,我就说嘛囡囡这么大的人了,能有什么事,您就是瞎担心。”说是这么说,但大儿子一向是她的心尖子,刚刚她也不是不紧张的。
天太晚了,隋玉嘱咐纪念琪把菜热热赶快吃饭,自己换了衣服开车送好婆回家去了。
纪念琪上楼回房,刚脱下校服衬衫放在床上,纪念宇就拎着药箱哗啦一下推开门闯了进来。
纪念琪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抱起T恤遮住赤裸的上身,想到纪念宇他们打球热了经常脱了衣服勾肩搭背的样子,担心这样有点欲盖弥彰,又默默地把手放了下去。
纪念宇装作没看到他犹犹豫豫的小样子,走过来把他推坐在床边,单膝跪在地毯上打开药箱说:“胳膊拿来。”
纪念琪默默地伸出手臂。纪念宇握着他的手腕轻轻转了一下仔细看那伤口——像是挠的,难道是女的弄的?他在心里暗暗发怒,妈的,女的也不饶,他连根手指头都舍不得碰的宝贝,叫人上来挠这么长三条。
他蘸好棉签,低头小心而仔细地清理着伤口,心里盘算着明天怎么打探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发愁自家这个宝贝长得实在是太招人,偏又那么孤高冷淡,从小到大要不是自己背地里防着,不知要惹多少麻烦。看来以后还得盯紧点儿,不能让他再这么躲下去了。
纪念琪盯着眼前弟弟的头发,心里五味杂陈,说不上是酸是甜还是苦,正走神,听到他低低地问:“关于这个伤,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纪念琪张了张嘴,小声说:“这不重要。”
他心里沉甸甸地坠着些话,半天才逼着自己说出来:“你……你多关注一下身边的人吧。既然……”他艰难地舔了舔嘴唇:“既然有了喜欢的人,就对人家好一点……”
他低头看着纪念宇的双腿,半天没听到回应,忍不住抬头看。纪念宇眸色幽深,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半天才说:“我倒是想对’人家’好,只怕’人家’还不乐意呢。”
说完拿着药箱走了出去。
留下纪念琪一头雾水地坐在那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他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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