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涌(1 / 2)
冷宫外,刘瑾公公一大把年纪,抖着一身肥肉,在宫门口走来走去,样子滑稽得很。
不长眼的小太监添堵道:“公公,一个时辰都过去了,皇上和将军怎么还没出来?不会打起来吧?”
刘瑾连呸了好几声,“闭上你的乌鸦嘴,将军要是和皇上打一架还好,就怕将军逆来顺受,任打任骂,屁都憋不出来一个,皇上肯定更生气。”
小太监一脸便秘的表情,心道:那可是血屠天下的将军,手握十万苏家军,战功赫赫,在皇上面前至于那样吗?
然而冷宫里的情形比刘瑾预想的好不到哪里去。
北燕帝负手而立,连背影都透着霜寒之气,哪里还有幼时半分温柔的模样,“朕没想到你真的能赢了离娄,那时的你就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小狼,明明瘦弱不堪,却有着饮血食肉的狠劲。”
苏辞一直低眉未言,晾着他自己说了半天。
北燕帝继续道:“后来朕才知道,你之前与朕比武,都是让着朕的,怪不得师傅每日骂你,却依旧承认你是他最好的徒弟……阿辞,你一定要这样吗?连句话都不肯和朕说?”
有的时候人就像瓷器,因为从来被拥有,所以从未被珍惜过。当有一天脆弱的瓷器被摔得粉碎,它便再也不属于任何人,即使勉强拼凑起来,也不是原来的模样。
苏辞依旧那副恭敬温顺的模样,“臣无话可说。”
时至今日,到底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他们之间没有误会,有的只是直白的事实。
北燕帝突然一阵苦笑,眸子里藏了三分戾气,“你只是对朕无话可说吧。”
苏辞听得出他话里的怒气,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副陛下息怒、任凭发落的样子,头重重磕在地上,偏偏她这般模样最惹得北燕帝火大。
为什么?为什么连看朕一眼都不肯?
帝王怒气上头,一脚踢翻了凳子,失态得像个疯子,拽住她的头发,迫使她抬起头来,“阿辞,你就那么恨朕吗?就这么喜欢跪着?”
鎏金色的面具很美,衬得少年皮肤更白皙,苏辞吃痛得微微咬紧牙关。
北燕帝见她依旧不言,怒火更盛,粗暴将她的头按回地上,“好,那你就跪着吧。”
说完,阔步往外走。
苏辞这时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轻得人差点听不到,平淡道:“不恨,不管皇上信不信,臣从未恨过。”
若不是在意,怎么会被伤得遍体鳞伤?若是真的恨之入骨,怎会为他守这万里河山?
北燕帝脚步顿了一下,却又毫无犹豫地踹开宫门,大走了出去。
刘瑾见皇上一出来,就是一身冷汗,心道:将军怎么就不长点心呢?人家都上赶着巴结皇上,就她怎么缺心眼怎么来。
果不其然,北燕帝临走时,冷冷吩咐宫人,让苏辞一直跪着,没有他的旨意,不许起来。
荀老将军知道后,带着炎陵、赵云生等一众武将,跪在御书房门口求了半天情,但帝王铁石心肠是出名的。
直到后半夜,北燕帝与一群文臣商议完了户籍改革之事,才让苏辞回去。
北燕帝是故意的,一瘸一拐的苏辞与那群文臣一同出的宫门,被嘲笑了一路,右相等人险些笑坏了肚子。经此一事,北燕帝和大将军不合之事落了铁锤。
宫门口,褚慎微一身白衣站在将军府的马车旁,他不说话的时候,还真像个温润如玉的公子,自带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苏辞见到某人,嫌弃地撇了撇嘴,“你怎么在这儿?”
褚慎微上前搀扶她,“将军有那么嫌弃在下吗?装得和真的一样。”
苏辞:“……”
她没装,就是真的。
褚慎微嬉皮笑脸道:“别人都有官职,能进宫为将军求个情,褚某身无所长、一穷二白,只能在宫门口边喝西北风,边等将军了。”
他故意贴近她耳垂,低语道:“将军您怎么跟一群没教养的狗一起出来,他们一直这样汪汪叫,您也不上手打?”
苏辞偏过头,他的呼吸拍打在她脖颈,痒得很。
褚慎微见她避之不及的模样,觉得有趣,追着她耳朵说,“我有办法,让那群糟老头子闭嘴。”
苏辞眉头一皱,觉得他笑得实在不像个好人。
谁知褚慎微突然手上用劲将她搂入怀中,又将她的手放在他腰上,从旁人的角度看,分明是苏辞调戏别人。
本来两人窃窃私语的样子就有几分耳鬓厮磨之态,如今当众卿卿我我,有些上了年纪、恪守礼法的文臣险些当场被气晕,有些年轻文官干脆羞了个面红耳赤,有的则一副世风日下、不忍直视的模样,却又偷着瞄了几眼,一大帮子人呼啦啦地都跑了。
苏辞:“……”
她这断袖的名声怕是这辈子逃不掉了。
苏辞瞪着抛媚眼邀功的某人,“这就是你的办法。”
褚慎微厚颜无耻道:“正是,多管用啊!将军不必感谢在下,都是褚某分内的事情。”
宫门口的侍卫没法跑,只能目睹了全程,一直盯着苏辞的腰,心道:那小白脸足足比将军高了一头,将军这小身板可真厉害,难不成说将军是下面的?
苏辞感觉到侍卫们异样的目光,浑身别扭。
将军府。
黎清为苏辞处理膝盖上的淤青,气得都要上房了,“他到底还想怎样?上次是砸头,这次是罚跪,下次呢?姐姐,就当我求你,别总这样忍着好吗?”
屋里只有她和苏辞二人的时候,她才敢这般称呼苏辞。
苏辞接过黎清手上的药,不痛不痒地敷在膝盖的淤青上,又开始不说话。
黎清急道:“你四岁遇见他,为他当牛做马十六年,还不够吗?我们辞官好不好?不再管他的破烂江山,外敌不都被你平定了吗?我们走吧!”
北燕虽然暂无外患,但内忧太严重了,谢王两家绝不是肯安分的主儿,要不是兵权一直被苏辞紧握在手里,怕是早出岔子了。
忽然,徐可风捧着医书破门而入,和屋里的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咦,看书太入迷了,又忘记敲门了。
苏辞自小认识他,自然知道他的老毛病,也没怪罪,“我膝盖上的是小伤,就不劳烦徐大夫了。”
徐可风收起医书,拿起随身携带的药箱,“是皇上让我来的,就算不看看膝盖,也要让我再检查一下将军手臂上的伤。”
他撸起袖子,那身破绿袍又多了两个补丁,堂堂太医院院士的儿子自然不穷,就是有病,喜欢穷酸样,生怕走在路上被人打劫。
苏辞默许,摘下了左臂上的玄铁护腕,徐可风见了直摇头,最怕不听话的病人,左臂都伤成那样,怎么还总裹着那铁刀片,好在恢复得不错,他这才放心。
只是徐可风号着苏辞的脉,脸色又凝重了起来,“恕在下直言,将军年方二十,本应是鼎盛之年,只是将军身上有积年的旧伤,浑身上下没有那块骨头没断过。若能常年静养,身上的伤还可以痊愈,但将军多年郁结于心,忧思过重,这才是最伤人的,长此以往怕是难享常人之寿。”
黎清当场就急了,“徐白脸,你说的都是什么屁话,什么叫难享常人之寿?”
苏辞依旧平静得像碗陈年的白开水,“无妨,我活不到老的。”
说完,她拾起一旁的披风,走出了屋,“黎清你送徐大夫回去,我还要去趟军营。”
黎清被她的话弄得一蒙,“将军,你说清楚,什么叫活不到老?”
徐可风一把拦住黎清,这丫头实在太闹腾了,目送苏辞离开。
“你就别烦将军了,她心里什么都清楚。自古以来,那个手握重兵、功高震主的武将是能安享晚年的,别说安享晚年了,能活到不惑之年就不容易了。放眼朝堂,别说那些一肚子坏水的文臣,就算是皇上……怕也不希望将军活太久。”
黎清压制着心底的怒火,“将军做错过什么?一生精忠报国也有错吗?”
徐可风低头叹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朝堂之上哪里有对错,百官各自为营,看谁的利益压过了谁而已。
年轻气盛的少年初入官场时,倒确实抱着颗为国为民的心,但时间久了,周围的官都贪,你不贪吗?你不贪,在官场上活得下来吗?最后败给了一句“识时务者为俊杰”,落得个“初心易得,始终难守”的下场。
翌日。
苏辞这人属于八百年都不着家的,那空荡的将军府本就是皇上赐给她的一个铁笼子,都让她分给无家可归的属下住了,再加上她军务繁忙,褚慎微要见上她一回儿都不容易。
天香酒楼,二楼的雅间。
褚慎微推门进来的时候,都不太敢相信,“将军这么抠门的人居然舍得下馆子?”
苏辞本在窗边安静地坐着,见那白衣胜雪的人,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褚慎微:“猜的,您阉了右相的侄子,却不着急为自己脱罪,让皇上将案子交给监察御史彻查,定是留了后手。”
苏辞:“那你倒是说说我留了什么后手?”
褚慎微不客气地夹了口菜吃,“您的目标不是右相的侄子,更加不是右相王寄北,是兵部尚书那老混蛋吧,皇城中所有的拐卖人口的黑店都是兵部尚书背地经营的,这天香酒楼就是其中之一。上次跳楼的那位凤儿姑娘也是被拐来的,奈何还没来得及运出城,就被右相的侄子看上了,这才有了今日的局面。将军可不是要阉了兵部尚书,您这是要断了他的命。怎么?将军终于打算插手朝堂诸事了?”
苏辞眸子一暗,看着面前那张比画还好看的脸,这样聪明诡谲的人不是仙,就是狐狸精。
褚慎微自顾自地饮了口小酒,“不过将军是不打算给自己留后路了吗?您要是开了这个头,就不能停下来,到时候下您怕是会朝野上下得罪个遍。”
苏辞淡淡道:“我从来没有后路,也不需要后路。”
从她答应北燕帝上战场那天起,早就把自己的后路断得一干二净,死是早晚的事,不过死之前做点什么由她决定。
街道上一阵骚动,两人立即望向窗外。
一户富贵人家开仓救济贫苦百姓,百姓们蜂拥争抢,一个五岁的小姑娘被人推倒在地,不停地有人从她身上踩过。
苏辞刚要出手,一袭湖蓝色衣袍的男子一把抱起孩子,飞身离开了人群,正是昨日在朝堂上瞪苏辞的那位御史大人——扶苏澈,此人长得极为俊逸,与茗妃有几分相似,就是整个人像被冰封在湖里,寒不近人。
他将孩子放下,冷着张脸,差点吓坏小姑娘,语气却出奇温和,“可有伤到?”
不知为何,他这样子让苏辞想起了初遇北燕帝时,其实从他一开口,苏辞便知道那是个外表极冷却温柔到骨子里的人。
褚慎微的目光停在苏辞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吃味道:“将军在这儿坐了一个上午,不会就是为了等扶苏大人吧?”
苏辞毫不避讳道:“是。”
她伸手从盘子里抓了一粒花生豆,指尖轻弹,花生豆正打在扶苏澈的头上。
公子抬头,日光落在半张侧颜上,比半月山的雪还好看。
苏辞倚窗道:“请公子楼上喝一杯。”
扶苏澈眉目依旧清冷得很,没有回应,大步离开了。
褚慎微看热闹不嫌事大,兴致勃勃道:“居然还有人敢驳了将军的面子。”
苏辞也不恼,“你不就经常数落我吗?走吧,扶苏大人要我们跟他走。”
褚慎微眉头一皱,“他何时说的?”
苏辞未言,只是轻笑。
褚慎微看着朝街角走去的扶苏澈,那家伙从出现开始就摆着张臭脸,有说过半句人话吗?
一炷香后,苏辞和褚慎微坐在扶苏家夜明珠镶顶的马车里,只能说扶苏家确实富可敌国,简直都流油了。
褚慎微直接动手去抠人家车上的夜明珠,丝毫不嫌丢人。
苏辞也不管,硬逼着扶苏澈开了口,“素闻将军治下甚严,难道就是这么教导属下的?”
“他不是我的属下,故而除外。”
褚慎微终于停止了丢人的动作,似乎还嫌弃那夜明珠,擦了擦手,“能让扶苏大人主动开口说话真不容易。”
扶苏澈若此时还看不出这两人一搭一唱,是故意的,那就白活了二十多年。
褚慎微:“谁让御史大人这般冷漠?我家将军以前也如此,还不是让褚某收拾得服服帖帖。”
说着,他还往苏辞身旁靠了靠,苏辞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反正她这名声都被褚慎微败光了,连挽救都不想挽救了。
扶苏澈别扭地看着二人,居然嫌弃地往旁边坐了坐,扯开话题,“将军出门就带了这么个……位先生。”
苏辞不咸不淡道:“是他硬跟来的。”
扶苏澈突然不想说话了,这股的腻歪劲是怎么回事?传闻果然不虚,苏辞绝对是个断袖。
马车一路颠簸,总算来到了皇城外的宗正寺。
宗正寺本是国寺,但自从前朝开始大兴道教后,就连宗正寺也从皇城迁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扶苏澈下车后,看着面前破烂的寺庙,“这就是将军说的地方?”
“正是。”
苏辞带头往里走,推开那随时都会掉落的寺门,径直走了进去,似乎对这里格外熟悉。
庙中一个脏和尚正在露天做饭,褚慎微透过炊烟看过去,这不就是那日武神街上给跳楼女子当肉垫的和尚吗?
脏和尚见到来人,双手合十,行礼道:“贫僧纯一见过诸位施主。”
苏辞接过和尚手里的炒菜勺,“你带这位扶苏大人去见后院的客人,饭我来做。”
纯一和尚点头,两人颇有几分默契,遂而领着扶苏澈去了后院。
不得不说这宗正寺极大,院中没有一棵杂草,显然是有人经常打扫,但寺院穷得叮当响,破砖漏瓦,连个好一点的板凳都没有。
等纯一和尚领扶苏澈从后院回来时,苏辞已经做好了饭,寺庙里的孤儿一个个排好队过来盛饭,大约有十六七个,从四岁到十二岁都有。
褚慎微留在苏辞旁边给她打下手,实为添乱,“将军把半年的俸禄都捐寺里了吧,你就不能勤俭持家一点吗?真是败家,好歹留一点。”
苏辞:“我要钱没用。”
扶苏澈看着那袭红衣的少年动作熟练地拿着铁勺,似乎没想过那双持剑的手还会干这种粗活,“将军时常来吗?”
纯一和尚:“贫僧是在武神街上结识的将军,自那以后将军日日都来,送些粮食蔬菜。若是得空,便会哄着这些孩子玩会儿再走。”
苏辞喂完一个四岁的孩子吃饭,便起身朝扶苏澈走去,“见过凤儿母女了?”
武神街一事后,苏辞便将凤儿母女藏在了破庙,不然早在事发当晚就被右相的人给杀了,为此纯一那黑心和尚坑了她半年的俸禄。
扶苏澈点头,“但证据过于淡薄,若是能查到城中黑店具体有哪些,再一举查抄,把握大些。”
“贫僧知道”,纯一笑意昂然说到。
扶苏澈:“你知道?”
“贫僧每日在城中各大街巷乞讨,对城中之事了然于心。”
扶苏澈拱手道:“烦请大师告知。”
纯一和尚等着就是这句话,笑眯眯地伸出手,“一千两银子。”
扶苏澈一愣,而苏辞完全熟悉他这个套路,她上次就这么栽沟里的,在世人的眼里,和尚大多是清心寡欲、淡然无求的,而纯一可谓和尚界的一股泥石流。
他滔滔不绝道:“若是施主嫌多,也可以不给。不过施主从进院门到现在,观赏了舍寺不少的良辰美景,看在您是将军的朋友份上,贫僧给您打个折扣,一百两如何?”
扶苏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