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1 / 2)
皇城外,一处破屋漏雨又灌风,一个四岁大的孩子衣衫褴褛躺在地上,高烧不退,两个人贩子推门而入,将破旧的蓑衣随手扔在地上。
麻子脸:“这孩子快死了吧,真晦气,本以为绑来个男娃,没想到是个不带把儿的。”
刀疤男:“宫里正缺小太监,五十两银子一个,不如我们……”
麻子脸踹了一脚地上的孩子,“大哥,这是个女娃娃,没钱赚的。”
刀疤男一巴掌糊在他头上,“你傻啊,装扮装扮,就说我们提前已经阉好了。我打听过了,管事的公公是个色痞,就喜欢长得俊俏的。这丫头别看小,长得真特么好看。”
两个人贩子商量一番,觉得可行,下了血本,给四岁的苏辞买了套富贵家小少爷穿的行头,直接拉进了宫。
管事的公公见到苏辞,喜欢得紧,这辈子就没见过生得这般美的,色令智昏的老太监听了两个人贩子的忽悠,连身都没验。
四岁的孩子能有记忆吗?能,若是从有出生以来都是痛苦,怎么能不记得呢?苏辞是个孤儿,无父无母,乞讨的老大爷把她捡了去,和狗抢食长大的,好不容易长到四岁,又被人贩子掳了去,卖进宫里当太监。
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苏辞进宫的第二日,管事公公因为得了小美人,高兴得多饮了几杯,半夜掉进井里淹死了。他这一死不要紧,他生前的死对头上了位,看见苏辞那张美得过分的小脸就来气。
“小贱人,让你提桶水都能洒了,看我不打死你的……还敢躲咬人……跑了,给我抓回来……”
四岁的苏辞什么都不懂,唯一能感知的便是这世间的恶意,在漫长的宫路上不停地跑,好疼,身上好疼。
“啊……”
那孩子绊倒在路上,哭得稀里哗啦,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她跑不动了,要被人打死了。
“你怎么了?”
一个六岁的男孩儿站在她面前,穿着明黄色的小衣袍,系着翡翠镶嵌的腰带,声音软软的。苏辞逆着阳光看去,那人真好看,是一种一看便让人觉得很暖的人。
追赶苏辞的太监刚跑到跟前,惊恐地跪了一地,“拜见太子殿下。”
那一年,苏辞还不知道“太子”是什么意思,只知道面前的人掏出手绢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泪,样子很温柔,让她回之一笑。
之后,苏辞被小太子领回了东宫,破格成为了小太子的跟班,为此小太子求了皇后好久。
不过四岁的苏辞哪里会伺候人,小胳膊小腿的,私下里经常是小太子反过来照顾她,宫里的下人们都纷纷羡慕苏辞,也不知道她哪里好,让小太子这么偏心地护着。
一日,小太子下了学堂,急匆匆地跑着去找苏辞,“小不点,我知道该给你起什么名字了,沈涵先生今日教了我《楚辞》,我觉得‘辞’这个字特别好听,叫你‘阿辞’好不好?”
一个六岁的孩子自然想到什么便是什么,随意得很,苏辞却甜甜地笑着,“好。”
只要是殿下起的都好。
小太子为此欣喜了好几日,而苏辞连这个“辞”是哪个字都不知道。
老天爷似乎故意和苏辞过不去,她待在小太子身边过了不到三个月的好日子,厄运便降临了。
皇上受宠妃迷惑,听信谗言,以行巫蛊之术、谋害圣上为由,废了皇后和太子,皇后被打入死牢,太子被关入冷宫。
一朝万人之上,一夕俎上鱼肉,你道人生无常,我道世间常态,日子久了,习以为常,心都被磨冷了。
冷宫里。
一个废太子哪个宫女太监还会愿意留在身边伺候?六岁的孩童目光呆滞地坐在破烂的门槛上,望着残阳和荒芜的宫院,身子都不住地颤抖,人世无常四字席卷了一个孩子的童年。
苏辞偷偷从后墙的狗洞爬了进来,弄了满身泥,磕磕绊绊地跑到小太子面前,“殿下、殿下,阿辞终于找到你了。”
小太子的声音依旧软软的,却没了生气,“你还来干什么?”
苏辞:“来伺候殿下。”
小太子:“我已经不是太子了。”
苏辞呆呆地笑了,“可你永远是阿辞的殿下啊。”
其实到今天,苏辞还是不懂“太子”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宫人都说那是以后天下最尊贵的人,有最高的权势、最多的金银财宝,可苏辞不认权,不认钱,只认人。
苏辞的小胳膊熊抱住小太子,“殿下,别怕,阿辞会永远陪着您。”
“阿辞……呜呜……”
那日,小太子在苏辞怀里哭到半夜,苏辞都佩服他居然能哭那么久,大概那天小太子哭光了一生的眼泪,因为之后的北燕帝从未哭过。
冷宫里只有小太子和苏辞两个孩子,侍卫们每日递进来的都是馊了的饭菜,要不是沈涵时常接济他们,怕是早死了。
沈涵自幼便已神通之名著称,少年得志,是先帝亲封的翰林大学士,专门指定为太子的老师。
不过,有才之人多是年少轻狂,沈涵给太子授课的时间不长,但心里断定太子日后定能为一代明君,多次为废太子请命,差点被先帝斩了。后来他白日为新太子授课,晚上潜入冷宫教导废太子。
小太子年幼,还没有培养自己的势力,因此宫内宫外全靠沈涵张罗,只是沈涵拼尽全力,还是没能救下小太子的母亲。
“殿下,臣无能,皇后娘娘她已经被赐死。”
沈涵跪在小太子跟前,良久没有等来小太子的动静,那孩子甚至连哭都没哭。他不傻,即使只有六岁,姬家的人天生聪敏,又自幼便见这宫中悲欢离合,早在被关入冷宫时,就猜到了结局。
小太子空洞的眸子望着夕阳,冷冷的,“劳烦先生日后继续教我读书习字,另外……还请先生教我武功。”
沈涵闻声抬眸,他知道那个温柔和煦的太子已经不在了。
日月如梭,两年后。
“小贱人,又来御膳房偷吃的,看我不揍死你。”
几个年轻力壮太监对着一个小小的身躯拳打脚踢,那孩子依旧紧紧护着怀里的馒头,怎么也不撒手。
新太子生性暴虐,喜怒无常,沈涵也不知怎么得罪了他,被罚在府中思过,已经几日未入宫了。没有了沈涵的接济,苏辞不忍心看太子咽那馊了的饭菜,这才出来偷。
“住手。”
也不知苏辞到底是运气好,还是运气差,长公主今日肚子饿,特意来厨房寻吃的,这才救了她。
长公主虽和太子是一母所生,但自□□给太后抚养,当年的宫斗可是一丝一毫都没有牵扯到她,这姐弟从出生也没见过几次,感情比白开水还淡。
苏辞抬头看她,一袭樱桃粉的罗裙,玉簪螺髻,原来这世上还有这么美的女孩儿,眸子亮亮的,清澈得像溪水。
据说长公主今年过了及笄之年,就要下嫁兰陵萧氏的长子萧风清,那可是北燕第一美男,武功文采皆是顶尖的,真让人羡慕。
长公主看了看苏辞脏兮兮的小脸,又看了看一众打他的太监,“你们为何打她?”
“回长公主殿下,这小子日日来御膳房偷吃的,专挑贵的菜吃。”
长公主瞧了眼苏辞护在怀里的馒头,又扫过一众太监油亮的嘴角,怕是御膳房近日丢失的贵菜都是这群家伙吃的,找了个替死鬼。
贴身宫女在长公主低语了几句,长公主目光暗了暗,又吩咐人给了苏辞一食盒饭菜,便离开了。
贴身宫女追在后面,急道:“公主,您都知道那小太监是冷宫的人,为何还要帮她?您马上要出嫁了,最好别和废太子扯上关系。”
她提醒公主,是为了让公主别管这闲事。
长公主:“终究是本宫的亲弟弟,告诉御膳房的人日后若那小太监再来偷东西,不许追究,欠下多少银两本宫出。”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当苏辞提着沉甸甸地食盒回冷宫时,小太子依旧在木兰树下练剑,饿得手都有些软,“殿下,我找到吃的了。”
小太子一眼便看出苏辞手里的食盒不一般,皱眉道:“哪儿来的?”
苏辞高兴道:“长公主殿下赏的。”
啪的一声,小太子一剑便掀翻了食盒,苏辞吓得一愣。
小太子这年纪还不懂得隐藏喜怒,气得咬牙切齿,“以后那个女人的东西不要再拿回来。”
“可是她是殿下的姐姐啊。”
“我没有她这个姐姐,母后死的时候,她在哪里?这些年来,她管过我吗?”
在苏辞的印象里,小太子一直是个很温柔的人,如今盛怒的模样吓得她哭了出来,小太子也是气昏了头,苏辞一哭,这才注意到她一身伤。
他心里慌了,手忙脚乱地想为她擦眼泪,“你身上的伤哪来的?”
苏辞哪里敢说是从御膳房偷东西被打的,沈先生教的文章里清楚写着“君子不食嗟来之食”。
小太子见她低头不言,严厉道:“说。”
苏辞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殿下,这馒头是我从御膳房偷来的,不是长公主赏的,你能不能吃下去?沈先生说你在长身体,不能饿着。”
小太子一愣,原来这些日子他吃的馒头都是苏辞偷来的,那她这些日子挨了多少顿打,他居然一点都不知。
小太子看着眼前格外爱哭的瓷娃娃,温柔道:“好了,别哭了,我吃。”
他接过馒头啃,心中酸苦,嚼都没嚼就往下咽,剩下一半逼着苏辞吃了下去。
奈何祸不单行,半夜里苏辞就发了高烧,身上的伤太多了,好多都流脓了。
小太子忙活了一夜,也没能让苏辞降下温来,他抱着床榻上越来越热的小人儿,恐惧像深渊黑不见底,他什么都没有了,唯一能抓住的也要离他而去。
“阿辞,不要走,不要像母后一样抛弃我……”
清晨的第一缕光照进冷宫,让他想通了很多,他放下了太子的尊严,从狗洞逃出冷宫,疯了一样奔向长公主的宫殿。
玉人一般的长公主看到自己蓬头垢面的皇弟,着实一愣,差点没认出来。
小太子跪在她面前,“救救阿辞,我欠你一个人情。”
那时,长公主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这个没有任何感情的皇弟,也许只是因为少年倔强又可怕的眼神吧,她总觉若是拒绝了面前这个人,日后他毫不犹豫地一刀杀了她。
太医院没有哪个太医敢救冷宫的人,除了十四岁的医痴徐可风,太医院院士的儿子,还没有正式入职太医院,不算太医,关键是医术不错,拉去救人足可。
于是,苏辞的命就这么被徐可风从阎王手里讨了回来,只是徐可风号脉的时候,好几次怀疑了自己的人生,心道:这是个小太监吧,脉象怎么摸像女的呢!
他是个实打实的缺心眼,一门心思扑在治病救人上,不到片刻,就忘了男女的问题。不过自那以后,他倒是时不时从狗洞溜进冷宫,因为冷宫的杂草堆里有不少稀罕的药材,把他乐坏了。
但长公主让太医去冷宫的事被新太子知道了,这位新得势的太子差点都忘了还有一位皇弟,第二日就带人直奔冷宫。
“皇后嫡子?天纵之才?我的好皇弟,从高高在上摔下来的感觉怎么样?你从出生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样?遭报应了吧?”
三四个太监将小太子按在地上,新太子一脚一脚踩在他脸上,他手边还有刚被打翻的药碗。小太子连反击都没有反击,这时逞英雄无异于自寻死路,一顿毒打而已,他忍了,只是可惜了苏辞的药。
“殿下?”
苏辞刚醒过来,赤着脚站在门口,眼睛都急红了,不管不顾地拿头朝新太子撞去。
新太子一巴掌将她扇倒在地,病中苍白的小脸瞬间红肿了起来,“找死,给我打。”
小太子瞬间发力,挣脱开按住他的太监,拿身子护住小苏辞。
他心里喜,谢天谢地,苏辞终于醒了,他心里也怒,她这小身子骨冲出来干嘛?不知道方才撞伤了没有。
“阿辞,别怕。”
苏辞被小太子罩在身下,哭得和泪人一样,暗暗发誓,她要变强,强到可以保护眼前的人。
也是从那时起,苏辞除了和小太子一起读书,还一同习武,小太子花一倍的功夫,她花两倍。沈涵对小太子还会留几分情面,对苏辞可完全不会,恨不得照死了折腾她。
徐可风来冷宫偷药材的时候,还会顺带着给她带点跌打损伤的药,这小孩儿实在伤得太惨了,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十年,冷宫十年两个孩子相依为命,吃糠喝稀,受尽欺凌,把“苦”字尝了个里外,好在太子终于平安长到十六岁,个子高了苏辞不止一个头。
砰的一声,苏辞的剑又被太子挑飞了,整个人摔了个大屁蹲,她逆着光,看着眼前破衣烂衫都难掩风采的少年,不由地傻笑,“殿下真厉害。”
太子收剑,声音早没了儿时的柔软,是冷冷的味道,“阿辞,你功夫又退步了。”
十四岁的苏辞身子骨依旧单薄得很,身上的破衣服不知穿了多少年,洗得发白,十分不合身,“阿辞怎么可能打得过殿下?”
太子眼中闪过一抹异色,那时的苏辞还尚未察觉,冷宫十年改变了很多,太子在沈涵的帮助下谋略武功都突飞猛进,培养了不少势力,但他从不需要废物。
沈涵一直在旁观,待到太子走后,才开口训斥苏辞,“你没必要让着殿下。”
苏辞低头,“可那样受伤的便是殿下。”
一个人心中有弱点,便无法成为强者。
沈涵厉声道:“混账东西,你给我记住,剑是你的命,不可脱手。即便是殿下,也不可,你怎么知道……”
将来他会不会拿剑对准你的心口。
话没说完,沈涵便拂袖走了,似乎气得不轻。
……
转眼到了初春时节,恰逢先帝南下祭天,要捎带上所有皇子,冷宫的废太子不知是不是撞了大运,意外地被先帝赦免随行,一路上废太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好的待遇,不过苏辞和太子都已经习惯了。
因为随行的原因,苏辞难得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太监服,“殿下,我去给您打水。”
太子望着苏辞脸上干净温暖的笑容,冷宫十年磨砺为何这个少年还能如初见般和煦?而他自己早已冷得像深潭里的水。
沈涵负手走了过来,“殿下,我们此行的目的是拉拢关内侯,他手握皇城五万精兵,若能得他支持,大有裨益。”
太子收回落在苏辞背影上的视线,“此人酒色财气无一不沾,贪得无厌,若说拿什么笼络他,还真不知从何下手。”
“啊……”
不远处,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宫女从战马前经过,不知何故战马突然发狂,铁蹄毫不留情地朝她踩了过去,马上的侍卫早被甩了下来。
小宫女吓得瘫软在地上,嚎啕大哭,根本不知道跑。
千钧一发之际,苏辞扔下水袋,飞身上马,纤细的小手不知哪来的力气,拉住缰绳,硬马脖子往回拽,铁蹄错开了身下的小宫女,不到片刻便让那匹战马安静下来。
众人看着马上纤瘦的少年皆是难以置信,唯有帐篷外一个身着战甲的中年男子见了,露出贪婪的目光,“想不到宫里还藏着这等绝色。”
长公主的车驾路过,车内美艳的女子已无十五岁那年的青涩和甜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端庄沉稳,她望了一眼降服烈马的少年,“她便是当年冷宫的那个小太监吧。”
贴身宫女:“回公主,正是。”
长公主:“幸好是个太监,若是女子,怕是父皇要把皇后换一换了。”
那样美的脸,就算是个太监,怕是后宫的娘娘们都会嫉妒得发狂吧。
苏辞回去后便被太子和沈涵轮番骂了一顿,罚跪在帐篷外,不许吃饭。她也不是不知道白日的一番“壮举”会惹来多少目光,徒增多少麻烦,但终究是一条人命。
半夜,白日苏辞救下的小宫女偷偷跑了过来,还带来了半个馒头,哭哭啼啼道:“小哥哥,你没事吧?都是我连累了你。”
苏辞见小宫女唇红齿白,生得十分清秀,不由心生亲近,“放心吧,我经常被师……沈先生罚,习惯了。”
“小哥哥,这是我今天的饭,都给你了。”
苏辞见那半个馒头,不由皱眉,“他们一天只给你半个馒头吃?”
小宫女乖巧地点了点头,有些不明所以,半个馒头已经很多了,平时她连半个馒头都没的吃,“小哥哥,你是不是嫌少?没关系的,明天我得了馒头,也给你吃。”
苏辞心里发酸,“你吃吧,我不饿,出来前我偷偷吃饱了。”
小宫女半信半疑地看着她,苏辞只好转移话题,“对了,我叫阿辞,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黎清,是浣衣局的下等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