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目（1 / 2）
苏辞在天牢中关了七日，每日逗逗耗子和江晚寒，日子过得还算滋润，与别人而言，入天牢等于命不久矣，与她而言则是休沐，躺在那扎人的草堆上比在南境啃风雪不知舒坦多少倍。</p>
就是第八日不知怎么了，莫名其妙就被释放了。</p>
她还没闹清楚状况，就被江晚寒连哭带嚎轰了出去，他不知道耗子会不会挖塌天牢，但苏辞再住下去，非把牢墙给他挖塌了不可，她好生鄙夷了一番江晚寒，才颇不情愿地走出天牢。</p>
一身烟云紫的言简正撑着伞在等她，嘴边溢着往日等她回府时的笑容。</p>
苏辞眉头深皱，“你怎么在这儿？”</p>
他执掌了机关城，本就忤逆了北燕帝的意思，出现在这儿，不怕被抓去问斩吗？</p>
言简撑伞走上前，将伞大部分都遮在她头上，这小屁孩也长得太快了，居然和子深一样高过她一头了，这个事实让苏辞倍感绝望。</p>
言简脸色不是一般苍白，但眸中全是她，欣喜笑道：“小阿辞，你别担心，我已经答应效忠皇上，所以你无罪了，现在能收回那句和我形同陌路的话吗？”</p>
苏辞一愣，气道：“你千里迢迢跑过来，就是为了这个？你是不是疯了？”</p>
他也不恼，笑得像个白痴，却认真道：“是疯了，小阿辞，我不是个好人，我承认一开始利用你逃出皇宫，承认对你隐瞒了武功，承认故意引你去机关城帮我扫清江湖势力……”</p>
苏辞这时才注意到言简的脸色白到过分，开口询问，“为轻你……”</p>
言简扔开伞，一把在雨中抱住她，唯恐她会推开自己般抱紧，“小阿辞，我知道当年是北燕帝对我母亲见死不救的，可我从没有想过要背叛他，夺城主之位只是完成父母遗命，只是他不信而已……我也没有故意要弒兄的，是他把父亲折磨至死的……你可以打我，骂我，求你别再说那样的话。”</p>
少年的泪滴落到她肩膀上，惹得她心中一疼。</p>
北燕帝心虚当年做的事，一直坚信言简是个蛰伏的复仇者，担心若他当上城主，机关城便不再是北燕的“兵器库”，故而一心想要铲除，从未信任，可苏辞信他，信他会以北燕百姓为重，相比之下，言大公子那无德小人早晚会一手毁了机关城，所以她不惜违背帝王之意，也要助言简夺位。</p>
言简脏腑疼得像要炸开一样，骨肉如被万虫所食，咽回涌上的一口血，偷偷擦去嘴角的血迹，笑道：“对不起，小阿辞，我在皇宫中苟活六年，早已变不回初见你时的模样，如今的我步步为营、心狠手辣，你可以杀了我，但求你别厌恶我，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与我而言，机关城为轻，北燕江山为轻，天下苍生为轻，只有你为重。”</p>
就算心思再深，他如今也只是个少年，会在喜欢的人面前崩溃哭泣，会支撑不起那些表面强大的皮囊，会害怕失去。</p>
严迟本来在远处看着，煞风景地走过来，语气生硬道：“言城主，皇上有旨，你不可久留，末将这就送你返回机关城。”</p>
苏辞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么快就要走？”</p>
言简笑着看她，似乎想把她的模样刻尽脑海里，只说了句“皇命难违”，便毫不犹豫地转身走了。</p>
苏辞目送他在一队禁卫军的护送下远去，一把揪出在他身后鬼鬼祟祟的江晚寒，“说，什么事瞒着我？”</p>
江晚寒面露难色，故作深沉道：“你能平安出来就好了，管那么多干嘛？”</p>
苏辞揪着他衣领不放，“你若再不说，我就把你扒光了，挂在这天牢门口。”</p>
江晚寒眼角抽了抽，丝毫不质疑她这话的可信度，大将军绝对干得出这种丧心病狂的事。</p>
“你你你……我也知道不是太清楚，只知今早言简从机关城千里奔袭而来，大胆闯宫，被禁卫军拿下，和陛下说了一个多时辰，就被放了出来，连带着你也被赦免了。”</p>
苏辞似是不信，“就这么简单？你可还有欺瞒？”</p>
江晚寒真心觉得大将军这眼睛和淬了毒的鹰眼一样，尖得很，恨不得把人看穿，“还还有……皇上好像不信言简的忠心，给他服了什么药……”</p>
苏辞瞬间就松开了他，脑袋嗡的一声，喃喃道：“碧山暮。”</p>
那人终究要如此狠绝，连招数都如出一辙。</p>
江晚寒白痴地问道：“碧山暮是什么？”</p>
此时，刘瑾急里忙慌地从宫里跑了出来，踩着小碎步，喘着粗气，朝她走来，“哎呦，大将军啊，你可让咱家好找，皇上这才得知将军因为碧山暮伤了眼睛，命老奴宣你进宫，让太医们好生诊治。”</p>
“滚开。”</p>
苏辞挥开刘瑾，动作迅速地抢了一名禁卫军的马，夹紧马腹，扬长而去。</p>
江晚寒又不是个棒槌，焉能听不出这话中的蹊跷，文弱书生急起来也是有把子力气，大手揪住刘瑾，“什么碧山暮？什么伤了眼睛？你给我解释清楚。”</p>
……</p>
皇城门口，杨柳依依，春雨如油，却也沾了几分微寒，最怕寒的不是身，是心。</p>
“站住。”</p>
红衣烈马拦住了禁卫军亲自护送的车驾，严迟一脸为难，“大将军，末将也是奉旨办事，还望……”</p>
苏辞似乎不留情面，冷冷道：“我有话要和为轻说。”</p>
言简掀开车帘，下了马车，脸色比方才还惨白，强撑着笑容，“小阿辞，可是来送行的？”</p>
苏辞弃马而下，气势汹汹地质问道：“明明都走了，为何回来？明明有其他的选择，为何要服碧山暮？”</p>
言简浅笑看她，把一切都写在眼睛里，“我八岁遇见你那年，就说过答案。”</p>
苏辞一脸懵逼地看着他，什么答案？八岁初遇时，这小兔崽子说过什么？</p>
向来健忘的大将军忽然想起陈年旧事来，夭寿了，那小屁孩儿说要娶她当媳妇来着。</p>
苏辞满眼尴尬外加不可描述地盯着他，这孩子不会让她养歪了吧，喜欢男人？</p>
言简似知她心中所想，笑道：“纵使这世上有人生得雄雌莫辨，可我一眼就能辨出。”</p>
他自小是个人精，调皮得很，最爱惹是生非，若不是八岁被送进宫当质子，也许他会一直活泼下去。</p>
苏辞一叹，直言道：“为轻，你还小……”</p>
言简生怕她再往下说什么戳他心窝的话，抢言道：“我知道，那阿辞能不能等一等我，等我长大，我必十里红妆，娶你为妻。”</p>
严迟奉北燕帝的命令，言简和苏辞的对话要一个字都不落地回禀给他，竖起耳朵听到现在，突然懵圈了，啥玩意？</p>
苏辞则无言以对。</p>
言简见她不答，急道：“至少离褚南远一点，他……”</p>
一袭白衣骑在毛驴上，撑着油纸伞，慢悠悠地走了过来，“在下听闻言城主要回机关城，特来相送。”</p>
褚慎微同样被北燕帝从牢中放了出来，来得还真巧。</p>
苏辞一直都知道褚慎微和言简相看两厌，但他两何时感情好到要私下告别了？</p>
城外柳树下，一白一紫，颇有剑拔弩张的气势。</p>
言简目光冰冷，“先生可真是下了一手好棋，不知我放下仇恨，带领机关城重新归顺北燕帝，是否让先生失望了？”</p>
褚慎微笑得天衣无缝，“言城主何出此言？”</p>
言简：“这次暗中相助我登城主之位，除了小阿辞，还有并不少来自南楚的‘仁人义士’，但这些仁义之士却一心想盗取机关图纸和火琉璃配方，可惜我是个忘恩负义之人，功成后将这群‘恩人’都杀了。”</p>
褚慎微拱手一拜，慷慨陈词：“言城主行事果断，为北燕除害，让褚某佩服。”</p>
若不是有人故意营造言简和南楚勾结的假象，北燕帝何以步步紧逼不放？</p>
言简嗤鼻一笑，“幕后之人格外聪明，担心我反心不足，直接将私通敌国的帽子扣到我头上，逼着我不反也歹反，但他应该没想到我会回皇城自投罗网吧！”</p>
本来只要机关城谋反之局一定，苏辞必定会受到牵连，里通外国的罪名很快就会转移到她的头上，可……</p>
褚慎微谦和道：“褚某愚钝，言城主在夺位期间，确实有不少你勾结南楚的证据呈到将军，可她没未信过……”</p>
言简眉宇间尽是怒意，截话道：“但赵云生私下将这些证据呈给皇上，皇上可是深信不疑，褚先生好计谋，一石二鸟。”</p>
“言城主说笑了，此事与在下何干？”</p>
“褚南，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会找到证据证明你到底是谁。”</p>
褚慎微不动声色，脸上依旧一抹狐狸的笑意，永远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其实在下着实好奇，为了将军，言城主舍弃大好局势回皇城，甘心做一只帝王的提线木偶，值得吗？”</p>
他算无遗策，就连苏辞都在他的计划之中，唯独眼前人在棋盘上偏离了轨道。</p>
“为何不值得？不管是你，还是北燕帝，都可以为了目的，随时牺牲掉一个苏辞，但我可以为了一个阿辞，随时屠了天下苍生。”</p>
说完，拂袖而去。</p>
苏辞立在城门口，直到在官道上再也看到车驾的影子，才不由地叹了口气。</p>
今朝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p>
刘瑾追到了城门口，再三恳求大将军和他进宫面圣，不顾老脸地当众嚎啕大哭起来，苏辞嫌他哭得太丑，这才答应。</p>
其实时至今日，她与北燕帝已经没有好说的了，若搁到以前，她还会指着帝王的鼻子问一句，为何如此对为轻一个孩子，可她突然发现自己没有那个怒指天子的力气了。</p>
御书房中，北燕帝问一句，她答一句，不多说半个字，没有冷战，没有争吵，两人的相处就像一碗白开水，平淡到索然无味，像是少了点什么，后来一群加起来快一千多岁的老太医给她诊治眼睛，最后还是只得出“无药可医”四字。</p>
天擦黑，苏辞才回府，踏进门的那一瞬间头朝地倒了下去，幸亏褚慎微手疾眼快接住了她。</p>
不知怎么回事，大将军竟没有缘由地病了，是真的没有缘由，既无外伤，又无内伤，前几天在牢里还生龙活虎，突然就高烧不退，好像要把她整个人烧没了一样。</p>
黎清急得都快上房了，皱眉的样子和要哭一样，“再这么烧下去，将军都要烧傻了。”</p>
徐可风也好不到哪里去，急得嘴角长了两个大血泡，说话都费劲，“我已无计可施，她这是多年忧思，郁结于心，说不定发个烧，出点汗，还能发泄一二。”</p>
黎清：“再发泄下去就死了。”</p>
徐可风愁眉不展，唏嘘道：“你以为她现在离死还差多远啊？她这副身子骨表面上看着还好，实际上底子都快熬干了，明明才二十一岁，每日手脚冷得和冰一样，阴天下雨浑身上下无一块骨头不疼，五脏六腑被碧山暮折磨得没有半分好……”</p>
他也算是从小看苏辞长大的，看着她从一个爱哭的小太监到砍一刀都不知痛的铁疙瘩，骤然觉得无力，“有的时候，我真希望她就此死在战场上算了。”</p>
她二十多年尝过的苦楚顶过别人一生。</p>
徐可风挠着头，恨不得把头发扯下来，真心替她疼，真心怕活着不知还要面临什么苦痛。</p>
褚慎微端着碗药进来，大步走到她床边，“她不会死。”</p>
黎清看了眼药碗，叹道：“没用的，从傍晚开始就灌不进去。”</p>
“那是你笨”，褚慎微脸色没丝毫往日的不正经，反而严肃得紧，温柔地扶起苏辞，将一碗药含在口中，直接给她渡了过去。</p>
黎清和徐可风简直惊呆了，刚准备拦的时候，人家已经渡完了，丝毫不拖泥带水。</p>
灌完药后，褚慎微拿过南境的奏报就开始在苏辞耳旁念，添油加醋地把南境的局势描绘得一团糟，实际上也好不到哪里去，何天罡绝对是个实打实的脑残，本来有沈涵坐镇，十万苏家军前仆后继，大好局面愣让那王八蛋搅合得惨不忍睹。</p>
翌日。</p>
原本重病在床的苏辞竟鬼使神差地爬了起来，穿戴整齐，二话不说地跑去上朝了，还顺路去了趟丞相府，把罢官多日的扶苏澈也拖上朝堂。</p>
“你真的没事吗？”</p>
扶苏澈看着她那张依旧极为苍白的脸，满眼的担忧，“你现在这个样子根本上不了战场，更何况我听说皇上打算……”</p>
“陛下驾到。”</p>
刘瑾尖细的嗓子一声高喊，声音回荡在朝堂上，百官立即开始了日常朝拜，山呼万岁。</p>
不过今日众臣除了吵些芝麻蒜皮的小事，商议最多的还是南境战事，大梁和南楚的大军已兵临燕关之下，号称有二十万虎狼之师。</p>
本来苏辞离开边关前，是打算主动出击，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可何天罡那饭桶刚愎自负，不听沈涵的建议，错失先机，不仅没伤敌军一兵一卒，反而害得苏家军损伤惨重。</p>
有不明是非的文臣上奏，“皇上，苏家军不服何主帅管教，屡战屡败，上将陆非厌更是曾出手殴打主帅，致使军心不稳，大敌当前，臣建议派骁勇的东海驻军增援，替代苏家军。”</p>
“臣附议。”</p>
“臣附议。”</p>
这简直是作死，荀老将军当庭就恼了，“皇上，东海水军再骁勇，那也是在海上，南境素来由苏家军守卫，没有人比他们更知道如何在南境打仗，岂可说换就换？”</p>
立即有人站出来反驳，“那让一支不遵帅令、目无法度的军队镇守南境，使燕关岌岌可危，岂不更危险？”</p>
荀老将军早就憋了一肚子火，豁出去道：“临阵换将本就是大忌，如今又要临阵换军，燕关到底是因何人才岌岌可危，诸位心知肚明。”</p>
龙椅上的北燕帝眉头微皱，目光无温，冷冷道：“荀卿你是在指责朕吗？”</p>
荀老将军掀起衣摆，屈膝一跪，悲愤道：“陛下，苏家军镇守边关多年，从无败绩，老臣恳请你放大将军重回边关，解此江山危局。”</p>
明眼人都知道北燕帝费了多大的心思才从苏辞手中拿回兵符，囚在皇城，下一步自然是拔掉老虎的爪牙——苏家军，大好良机焉能放弃？</p>
帝王眸如深海冰，“大将军无人能敌不假，但我北燕难道除了大将军，连个退敌的良将都没有了吗？”</p>
北燕帝拍案一怒。</p>
苏辞顿时出列，她深知今日在背后操纵朝臣说这些无稽之谈的人是谁，可她已无法再隐忍，“皇上，荀老将军并无此意，我等身为北燕臣子，为陛下效力是理所当然，不分彼此，绝无私心。”</p>
北燕帝话锋直转，突然发问：“那大将军对南境战事可有必胜的把握？”</p>
苏辞：“臣自当竭尽全力。”</p>
有文臣阴阳怪气地拍马屁道：“大将军谦虚了，北燕杀神自有其能力，况且大将军也不是第一次对抗多国联军了，昔年大梁、南楚、西蛮三国围杀我北燕，都被您击退了，如今怕是小菜一碟吧。”</p>
小菜一碟？当年一战打了整整两年多，苏辞几度生死，多少将士血肉横飞，南境的黄土都染了一层血色。</p>
不给苏辞半分说话的机会，当即有人接话道：“启禀皇上，臣觉得大梁和南楚屡屡犯我国土，大将军今日可以退敌，却无法屠灭诸国的窥探之心，一味的防守并非长久之策，大将军既然对南境战事有信心，何不再多派些兵马乘胜追击？”</p>
话说到这里，苏辞才听出，今日这朝堂争论不过是个圈套，何为乘胜追击？不就是打到别人的国家去吗？谢王世家一除，北燕内忧已解，那帝王终于按耐不住，准备扩张疆土，开启他的千秋霸业了。</p>
北燕帝欣然一笑，“朕也正有此意，苏辞听令……”</p>
“皇上”，苏辞一声便堵住了帝王接下来的话，声音有力，不缓不慢道：“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将者，死官也。故不得已而用之。”</p>
武器，是杀人的凶器。</p>
战争，是违背道德的行动。</p>
将帅，是掌握生杀的官吏。</p>
她每说一句，帝王的脸色便阴沉一分，龙颜大怒，“你给朕闭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