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1 / 2）

司鸿重华第一次对司鸿芷有印象, 是在她七岁时。

彼时，他已是建昌帝养子。

建昌帝养子不少, 但无不是从儿时起就随自己的母亲来到皇宫，且出身高贵, 不是世家就是名门。

独司鸿重华不仅出身寒微，且随萧氏来时, 已经是半大小伙子，他母亲萧美人更已年逾三旬。

于整个皇室而言，简直堪称异类和奇迹。

连建昌帝身边的大内官都觉得, 若不是那日皇帝酒醉，听到萧氏的身世后突起兴致，提出想见一见，见了后趁着酒兴幸了幸, 正常情况下, 这对母子很难入皇帝的眼。

实际上，幸过萧美人后建昌帝也有点后悔, 不管怎么说，和臣子的前妾室纠缠实在不雅。

但这点懊悔连一滴雨的分量都没有，很快烟消云散。

萧氏母子成了皇室成员。

虽然衣食无忧, 但司鸿重华与周围真正的贵公子格格不入，别人不拿正眼看他，他也不屑勉强融入。

以前没条件，现在有条件了，他趁机发奋读书, 努力练武。幻想有朝一日能够实现梦想，成为征战沙场的大将军。保家卫国，凭本事屹立于世。

关于生父，他母亲曾告诉过他：他既不认我们母子，我们又何必求他？做人要有骨气，他堂堂男子，位列高官，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不敢认，比牲畜都不如——牲畜还知道护崽儿呢——这种人有什么值得惦记？

她说这话时，很平静，很冷淡，并非骂人，只是客官评价。她同样不允许他去怨恨那些人，与其怨恨，不如自己长些本事，过好自己的日子。男儿心胸开阔，方能成大事。

母亲的话对他影响很大。

他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功读书，每日读书至深夜，除了进宫看母亲，基本上不出门，不交际。他的情况引起皇帝的注意，有一次皇帝问他读什么书，他说史书和兵书，皇帝和他谈了一时，大为惊奇，如获至宝，把他送进军营历练。

皇帝不止一次地当众夸奖他，还用他敲打自家不成器的大皇子。萧氏母子与大皇子本就有过节，这样一来，大皇子愈发怨恨。

后来，大皇子找到机会，和身边一帮贵族子弟当众羞辱他，他反唇相讥，大皇子恼羞成怒，指使身边的人对他动手。一群人欺负一个，他丝毫不惧，就如当日他被人绑在树桩上鞭打得鲜血淋漓仍不屈服一样。

就在这时，皇帝驾临，手里牵着个花骨朵儿似的小女孩。

皇帝沉着脸怒问怎么回事，大皇子颠倒黑白，把过错全推到他身上，其他的人随声附和。

小女孩仰着脸说：“父皇，不是这样的，芷儿在那边玩的时候看见了，大皇兄和这些人先骂华华，后来又一起打华华。”

她记性颇好，口齿伶俐，把大皇子的话学了学，还认真问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皇帝摸了摸她的头，让人把她带走，阴沉的目光扫视在场的人，众人无不两股战战，冷汗直冒。

大皇子还想辩解，刚一开口，皇帝随手操起一件物事朝他砸过去，破口大骂，勒令他禁闭府中，闭门思过，没有命令，不准出门！

其他人扑通通跪倒，冷汗淋漓，伏地请罪。

建昌帝看着鼻青脸肿跪倒在地的司鸿重华，目光复杂，问：“华儿，你愿意改姓吗，从今以后，随父皇姓，看哪个敢再轻贱你？”

少年眼眶发热，伏地道：“儿臣愿意！”

谁也没想到，因为小女孩突如其来的一场告状，皇帝竟当场赐他皇姓，还赐他名子。

因为女孩叫他“华华”，皇帝便为他改名重华，司鸿重华。

他是所有皇帝养子中第一个得此荣耀的人，为此，萧氏对皇帝感激万分，再三嘱咐他莫忘皇恩，待学好本事，好好报答皇帝。

有心人不难发现，他虽然得皇帝赐姓赐名，但与真正的皇家姓名还是不同的。

时下，人名多是单字，尤其是皇族贵族，无不如此，从没有用两个字的。而司鸿重华的名字却是两个字，皇帝有意无意间还是做了区分。

萧氏母子并不知道，即使知道，也不在意。

之后，再没人敢随意欺负他了，而他格格不入的境况并没有改变。无妨，很快，边疆战乱起，他入了军队，有了真正志同道合的同伴。

因为小公主仗义执言，他对这个小公主心怀感激。

但等他回到京城时，听母妃无意中提起，小公主的母妃因病出宫，她跟着她姨母去邺城赴任了。

再后，皇帝驾崩太子即位，他被委任为晋州刺史出拒匈奴，随后离开京城，把母亲接到任上。

京城风云不断，接着凤凰帝驾崩，金乌帝上位，国家每况愈下，四皇子齐王、五皇子成都王相继称帝，地方诸侯不甘示弱，割据自立，胡人铁骑践踏中原，四海分崩。

几年之内，太宗皇帝的儿子们纷争不断，奢侈暴虐，不恤百姓，使国家陷入水深火热中，他深深失望，深切愤怒。

他不断壮大自己的力量，与麾下谋士商议，谋士道：“如今四海烽烟，太宗几个成年儿子不堪为主，民心思乱。明公不如另立一君，手持正统，举兵讨伐，霸业举鞭可成。”

此话深得他心，而今最适合的皇帝人选，就是在邺城的广陵王司鸿蕤。

就在他们筹谋和邺城的人接触共举大事时，匈奴乱起，他只好先对付匈奴。

恰这时，幽、冀、鲜卑联军袭击邺城，邺城求援，司鸿重华对使者道：“请让广陵王先坚持些时日，等我击走匈奴，立刻回兵相助，请广陵王千万不要弃城。”

他还特意把最后一句强调一遍，结果等他率兵救邺时，邺城上位者早已带兵弃城而逃，连试图守城的想法都没有。

司鸿重华愤怒，这个广陵王，和他那帮兄弟有何区别？

全都心中无百姓，无丝毫责任感。

因为他们弃城，邺城惨遭毁灭性的破坏，等他追上广陵王，把他们护送回邺城时，邺城已经变成人间地狱。

而这时，他已知晓，对他有一言之恩的小公主已经离世。

他原本可以把广陵王接到晋州，以晋阳为都，拥其为帝。

但因为愤怒，想让这些人好好看看他们的所作所为造成的后果，他便以邺城为都，拥广陵王为帝。

布置一番后，他回了晋州。

因邺城失守，洛阳也遭到胡骑乱民的践踏，邺城之难像一个序幕，拉开了大靖朝最黑暗的时代。

之后，他南征北战，在晋州遥控朝廷政权。为了进一步控制天子，还把义女张颖嫁给天子为后。

既是养兄，又是岳父，这种奇怪的伦理关系，在这个乱世不值一提，在他心里更不值一提。

第二次见到天子，是在回洛阳后。少年已经长大，美颜如玉，霞姿月韵，他一见之下不禁愣住，随即微微蹙眉。

如此相貌，缺乏男儿气概，他想。

天子住进旧宫，彼此相安无事。天子很安分，也很识趣，无论在公开场合还是私下里，无不明确表示出对大司马的感激和尊敬。这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矛盾，冷却了某些保皇派的别有用心。

四时节日，他的寿辰，他家人的寿辰，天子都会派人送来礼物。

哪怕不特别贵重，也别出心裁，就像独给他的灿烂笑脸，暗暗取悦了他。

妄念起源于那个雨天。

漫天雨雾里，少年背对亭外，怀抱琵琶。绵绵乐音飘荡而出，在雨中萦绕，檐下风铃轻轻摆动，沐雨的芭蕉鲜翠欲滴，少年的背影纤细专注。是因为这雨，这乐，还是这弹琵琶的少年？他心中浮起惊艳的感觉。

惊艳而沉醉。

难以言喻的情愫如这绵密的雨丝，织成轻柔的网，无声无息笼罩住他的心。

曲罢，他犹未回神，少年已起身离去。

“他”握着一把伞，身姿如柳，翩然如云，瓢拂的袍摆像水波一痕，在他的视野中轻轻一荡，便如朝雾春梦，消失在雨雾中。

他怔然站在原地，既没有跟上去，也没有喊住“他”，就那么静静地看“他”离去。

之后，他不由自主地对少年天子关注起来。

又一个雨天，他来到皇宫。没有见到弹琵琶的少年，却在一片小竹林旁看到淋雨的天子。

“他”一动不动，在沙沙的雨声里，默默地盯着面前的小溪，面色凝肃，若有所思，那姿态，像是在修仙。

雨伞就在“他”旁边。

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陛下这是在做什么，不怕雨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