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津渡 其一(2 / 2)
“视力又如何?”
“想远则远。”
“那就好。我们需要目视远方,慢慢行路。在必要的时候,就得加速。”
有人发现了甘栾。叶靖的声音也渐远了,最后一句,他是这样说的:“甘栾,这是第一件事,做好它。再见。”
镜子里的脸重新变回自己,关于叶靖的回忆结束了。甘栾用冷毛巾抹了把脸,说:“我能。”
踏出洗手间,甘栾的想法又如蜗牛般,眷恋着那个能躲能避的硬壳子了:我能个鬼啊。
他身上的肉在隐隐作痛,仿佛门神一号(大姑妈甘娴)的手指已经戳到他;他气息不爽,好像门神二号(大伯甘显)的阴阳怪气提前煞过来了;他还全身发麻,好似门神三号(二姑妈甘栩)那一家子朝他预先发了电;他真心头疼,他对门神四号(小姑妈甘绪)无话可说,他就怕四号对他有话说。
但无论如何,他们不能即刻知道甘岚的存在。要等。等他有把握。
甘岚其实比他醒的早,他睁眼见到的甘岚,就是拾掇好的样子。打个电话回来,甘岚已经在往豆浆里倒糖了。一袋、两袋、三袋,好家伙,跟他一样霸气。谁知甘岚把豆浆朝他推了推,哟,良心发现呐。他也没心思客气,端起来,吞了一口。真甜,世界还是美好的。鸭舌帽敲门进来,提着粥:“这个等了会,我让他们先送的豆浆。”甘栾道谢,鸭舌帽说应该的,又说:“您要的那手机,貌似挺吃香的,他们要调货,半小时后才能送过来。”行吧,晚半小时又如何,他早自暴自弃了——在他睡着的时候。垂眼看杯里的豆浆,浓醇感匀开一圈圈,像年轮,一波波散了。甘栾的声音闷在杯子里:“昨晚那个闯病房的人,查到他来源了吗?”鸭舌帽有些迟疑:“查是查出来了。”他压了压帽檐:“他就是这家医院的病人,精神病……喜欢爬楼,在楼层间来去自如,又因为昨晚门窗没关好……”
“行了行了……”甘栾制止了鸭舌帽,再说下去,他就要怀疑世界了,从昨天下午开始,怎么什么事都那么凑巧?
鸭舌帽再无话可说,自行退出去了。太安静。甘栾摸到一把的遥控器,打开电视:“早上好,现在为您播报纪城早间新闻,我是高冷。”甘岚放下杯子,模仿播音腔来了句:“晚上好,现在为您播报纪城晚间新闻,我是低热。”真冷。甘栾却笑了,真奇怪啊——有什么好笑的,他想。
这时,正碰上秦医生来查房,但甘栾好像也成了他的目标:“例行检查,等下护士过来换药。”他看了眼甘栾:“你俩都要。”
秦医生接着问甘岚几个问题,写一通病历,准备走,甘栾默默地跟过去,像追命的冤魂。在对方身躯触到门外空气的那一瞬,他突然说:“你认识叶靖?”
“我们早上刚认识。”医生转身,做打电话的手势:“通过电话。嗯~该交代的他都说了,你呢,还有什么指示?”甘栾心道正好,便说:“那存下我的号码吧。一旦他有想起什么的迹象,通知我。”
“我比较担心他无法控制的时候。”
关于这件事,甘栾算有经验了:“也打给我。不到不得已,尽量少用那些药物。”
秦医生摸着下巴:“诶,你俩真的不认识的?”
甘栾不假思索:“不认识。”
秦医生笑眯眯地:“你热心得像个刚捡到儿子的爸。”
“没办法……”他好了,我才可以解脱。
不,现在看来,等甘岚想起什么,也许只会是个开始。于是他沉默了。
“也许吧,我们并非毫无干系。”最后他说。就算他想,也不可能了。
那个少年就像一株藤蔓,一旦盘踞而上,就要同他分享养分,难舍难分。若想摆脱,必须他或他死。不是树木烂根,就是藤蔓枯萎。抑或者,最深不过是,他们已经长到一处。要么同生,要么共死。
送走秦医生,甘栾回到病房,电视声不至于让这里冷清,但反衬空虚。甘岚又挪到床尾了,手还是缩在袖子里——这个习惯略为可爱——两手扶上栏杆,注目墙上的电视机。失忆的人,他的概念到底能抵达到什么地方呢?他发现自己产生了名为好奇的情绪,他好奇眼前这个人的想法。因为他知道,这个少年将带给他未知。而非一成不变的、万劫不复的陈腐。他已经无动于衷很久了,像个昏昏欲睡的流浪汉,每日走过与他毫不相干的景色,不曾醒来。
那头床尾,坐着他的好奇。那个总用袖子藏着手心的少年,看着别人的故事,自己却也成了故事。日光与声响沉浮在这病房里,可是他们那么静,他静坐,他远伫,一言不语。他与床尾的少年,他们形成一幕无法言喻的蜃景。
新闻播报了一起昨夜发生在本市的凶杀案。凶杀这种词,总是血淋淋的,大清早念出来,往往让人觉得一天都要蒙上血色。新闻隐去了发生案件的小区名称,但甘栾看着不多的镜头,竟凭借几处特征认出了那个地方。因为他昨日遭遇的“命运般拦截”,即是在这小区旁的冷街,印象还热乎呢。要不是如此,他也没这么好的记性。多事之秋啊。
“据悉,该案相关嫌疑人边某目前下落不明。”
边这个姓……在纪城可不常见。想到昨晚他与边优未完的通话,甘栾掏出手机,却发现一通凌晨三点的通话记录,还是他与边优的。那时候,他应该已在去往自暴自弃的路上,做着管他今夕何夕的梦了吧。只是这个时长……能叫误接吗?不然呢,他想,难不成是幽灵电话?不知何时开始,他总是在疑神疑鬼之间徘徊。刚想回拨,对方打过来了。甘栾没在房里接,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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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岚。”甘栾推门进来,尽量放平语速:“你在这待着,我要出去一趟……”
“不要叫我甘岚。”床尾的少年变了,不再安逸,不再沉迷于他人的故事。他的指尖伸出袖子,赤脚挨地。甘栾让他穿鞋,他状似未闻。他朝甘栾走去,手指拦住嘴巴:“嘘。”
少年眼中藏有寓言与寂灭。那是死灰覆盖、尘土迷茫的双眼。他的目光居无定所,漫无目的地堕落。他微微踮脚,凑近甘栾耳边,轻吐箴言:“甘岚这个名字带有诅咒。”
甘岚退后一步,“不要叫我甘岚。”淬红的眼尾淹没在笑里。
“因为你一旦那样叫我了。”
起风了。窗帘舞出声音,尘和光于抖荡间错落有致,它们搅为一体,浑然天成了。日光、尘埃、帘布,重新编织,涂写命运,谱曲未来。
风儿缱绻新的曲谱,流去荒原,遇上一棵无助的树。方圆百里仅此一棵,他是稚嫩的,无依无伴。
干枯的枝桠告诉风,他还在睡。他无法醒来。于是风留住了,携着那首曲目,风留在荒原。
“你叫我甘岚,我就只能喊你……哥哥。”
稚木未醒。藤蔓自树根蜿蜒而出,疯狂生长,细心覆盖他的每一寸。他的躯干,他的树枝,他与天空最接近的地方,都深深缠绕。那是世上最贪心的藤蔓。他未醒,藤蔓就做了他的叶子。藤蔓永驻。
风走了,曲谱破碎在荒原的碧空。
朝着树木睁开眼的方向。
#下章预告:
“我跟你说那些记者还有三十秒到达战场。”突兀的人和声一起闯进病房,来人扶着门框,一副随时起飞的姿势:“你要是不想被记者围堵,就赶紧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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