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津渡 其一(1 / 2)
甘栾不爱做梦。常说梦是为了忘却的纪念,梦过了,便能放下,忘记。但忘却这件事,总是本末倒置的。要忘记一件事,却总要把它先想一遍。于是永远不能如愿。一旦想忘却,就是反复复习的开始。
他总是在要坠入深梦之时醒来,那时候,他会张皇得不知道自己是醒是睡,是梦是死,他是长在荒原里的一棵无助的树。天是黑的,所以是夜吗?月是亮的,所以光就真实吗?晨昏,是光的时间,还是他的时间?他曾出生,他已活着,他将死去。
当时间均摊,他就是个死人,死在过去与未来。他死了,他也活着。他睡了,所以他醒着。
他说:我还没有醒来,因为我的爱还未完。我的爱人,正等着我,成为他的神。
当我醒来……我将……
所有事物都将在海边染蓝。风是,云是,海鸟是,伞是,沙是,人也是,目之所及全是蓝色。阳光蓝的发咸,海与天,这里没有海与天,只有远方与眼前。
远方有个人影。是谁?是谁侵犯了他的领土,他的孤岛,他的国度。
“你不该来。”他说,“你过来。”
他也不知自己在表达什么,可是那个人听到后,就过来了。徐步而来,从容的像在逛自家后花园。
他不知哪来了脾气:“你倒悠闲。”于是加重了语气:“还不快过来。”
那人还是闲庭信步。
他舍了他的座椅,指着远方:“你看!涨潮了!”
浪是这里唯一的白,它将进攻蓝色国度。它冲上高处,狠狠砸下,轰鸣是它的挑衅,白色是它的武器,全部,蓄势待发。
他朝那人奔过去,他们互相跑了起来,是面对面的。他问得很大声:“你想死吗?”
那个人没有回答,但加快了速度。他们越来越近,那个人的脸也逐渐清晰。盐味的阳光晒得那人半阖了眼,黑眸深处晃着蓝,是海染的。那个人渡过海。他嘴角含笑,眼角冰冷,他想温柔,可是寒霜更偏爱他。他是眉目含情的冷血动物。
他看到了自己的脸。
他退后一步:“我不会保护你的。”
他像在照镜子。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容颜,不经他允许就哭了出来。他的脸不适合哭,宁愿用来展览,被指手画脚,被点评玩味,也不宜用来哭。他勾起那人下巴,指尖触到泪水,真实的让人心颤。“你自己活着吧。我能容忍你待在这,已是极限。”他对自己的脸这样说到。
他想抽回手,但是没有,他的指尖已爱上那个下巴。他们对视了多久,泪就游了多久。他又说:“不要看我。看天,天都要红了,你为什么还不醒来?”他手中的容颜就变了,似乎是他,又不是他。那张脸哭出了海的味道,下垂的眼尾缀着红痕,像是诅咒。他是甘岚。
他是甘岚啊!
他再抽不回手了,无论如何都动弹不得,像是被定住般。他急道:“放手!”
这一句甘栾喊出了真声,也就此醒了。
映入眼前的,是梦最后的那张脸。真实的,柔软的,细微的,被阳光宠爱的。光影点亮了那双眸子,风绕了窗帘,也晃了光影。星星点点,微漾细碎,这双眼装着湿润而光华的世界。世界的一隅,藏着甘栾迷茫的神情。于是甘栾再分不清,他在哪,他醒了吗?
“你是谁?”他问出来了:“你到底是谁?”
“我是魔王的俘虏,”对面的人嘴角带了点甜:“而你是勇者。”
他们那么近,呼吸都交融。这张脸熟悉又陌生,这个人……简单的像小狗一样,湿润的眼睛里,装不了两三样。只是执着地,映照出他的模样。他说他是“勇者”,那么这只小狗——是等着我来救你吗。甘栾说:“你抓着我的手。”他的手指往前勾了勾,原来梦中真实的触感也来自真实。
“我是怕你乱动会让伤口裂开。”小狗、小兔子、小妖怪。什么样子都有。
行吧,无论你是什么样。他想,无论你是什么样。一切整装待发都在决心后。甘栾再没有多想,伸长手指又刮了两下,说到:“我醒了,你可以放手了。”
甘栾。镜子里的人痛心疾首:你竟然放任自己夜不归宿!你考虑过门神的感受吗!你想过门神知晓此事后的严重后果吗?你没有。你就跟着那个无法无天的小崽子一起睡了。他能无法无天,你能吗?
他的脑中便现出一张脸。嬉笑无端的,甚至变态玩味的脸。常年挂着笑的人,要比表情变化多端的,来的深。他几乎没见过叶靖不会笑的样子,也没听叶靖说过不能。
叶靖曾说:“对你说不能,那即是我无能。”他笑着,眼中藏有审视:“同样的,若你说出的话,让我不得不说‘不能’,这也是一种反证。你与我其实立场相似,这是我的理解。我们需要相互监督与协作,也许有一天,你也会同意我。”
他们第二次见面,甘栾十三岁,当时他在树上。叶靖仰头看他:“他们关了你两年,是我的疏忽。也是叶家的失职。”他回味这句话的意思,好像在指他的禁闭,是因为这个人考虑不周。这个学生模样,笑中不含温度的人。
叶靖似乎不惧阳光,目光穿过树荫,一往无前:“所以,我要先向你道歉,希望你能原谅我。”
甘栾在树上晃着腿:“我原谅你什么?”
叶靖换了一种笑,要比先前真诚:“我来晚了。”
“我不明白你说的。”甘栾倒挂下来,正好与叶靖平视:“嗯……但是我可以猜一猜。”倒着的笑,能叫真笑吗?他有些无聊地想。然后就笑出来了,那笑也是倒扣的:“你说你来晚了,这难道是说,我在等你吗?好的,我在等你。我等你干什么呢?我这人……可是个只会干坏事的,莫非,你是要与我合谋些什么?”
“合谋这个词不错。”他点点头,退后一步,看着甘栾落地,才说:“比我的期待值要高。”
“放在叶家的东西,你不必着急,因为等你成年遗嘱才会生效。”他给甘栾递上擦手的毛巾,甘栾问了句:“他们发现我了?”叶靖摇头:“他们不会再发现你。”
叶靖示意甘栾走在前头,自己隐在树间:“你我正式相认,怕是没机会了。但从现在开始,你由我引导。我将说明我是谁,你又是谁,我们待如何。时间充裕,我会慢慢与你道来。我们会再见的。”
甘栾没有回头:“你用‘相认’这种词,要让我怎么想?”
身后断断续续的脚步停了停,叶靖说:“我承认,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亲戚。”
“亲戚”于甘栾而言,是不甚美好的词。每个词,对每个人的意义都不一样。世上词语有那么多,人也有那么多,不同的意义,更是成倍的多。它们是砖瓦,在人身边砌墙。沉默冒了尖,他们中止了谈话。
树枝断裂的声音成了伴奏,他们踩着枝桠前进,这地方没有路。叶靖与他闲聊,问他:“你走路快吗?”
“还好吧,想快则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