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崇宁城位于帝京以南三十里处,自古便是富庶之地,高门林立,更是各路商贾往来南北的必经之地,每月商坊集市俱是热闹非凡。
是日正值年末大市,街边摊贩比往月添了一倍有余,盖因崇宁城百姓较临近府县更为殷实,周边小县的农户便装载着些本地特产来此地贩卖。临近小县的佃农赵吉今早起了一大早,将自家酿好的桂花酒装备上牛车,捆得严严实实,便急急忙忙准备上路了,这酒本是本地乡绅为孙儿满月所定,赵父多做了十余罐,剩下的桂花让自家婆娘蜜了起来,过年时候佐配糕点,滋味香甜,总有邻近孩童跑进家门来讨要。
赵吉这是头一次独个儿去崇宁城贩货,准备出发时心里颇有些没底,正坐牛车上琢磨,见自家老父还在村西头打水,便跳下牛车奔灶台后的矮柜里捧出了俩粗陶小罐,上口用油纸浸透蜂蜡严封,正是酿了许久的桂花蜜,即使盖得严实,仍旧有浓郁的甜腻香味从罐口涌出。
赵吉盘算得很好,自己不善吆喝,往年靠赵父一把好嗓子招揽生意,如今赵父年老,腿脚有疾不良于行无法再一同赶集,自己这小细嗓子喊上百遍怕也无人问津,倒不如在摊前开一罐桂花蜜,那往来行人俱是要拾味而来,只是蜜儿量少,自家老头总是藏到节气上分给附近黄毛小儿,这次偷偷带走虽然不妥…罢了,只要酒都能卖掉,就不怕那小气老头儿念叨自个儿,这样想着,赵吉便一挥鞭启程了。
刚过辰时,赵吉便到了崇宁最热闹的西十三坊,寻了个没人的地儿便收拾收拾开摊了。
这厢是热闹的商坊,相隔一街的西十二坊却显得有些幽静,虽说幽静,倒是毫无寥落之意,观四周层台累榭,屋檐高耸,俱是雕梁画栋,若有误入此处的贫苦人家仅是这么一瞅便要惊呼出声了。
这西十二坊不是别地,正是崇宁城最数得上名号的豪门显贵聚集之地,若说谁家搬进了西十二坊,那得是家主在朝仕途高升,或是哪家送进宫里女儿承了圣宠,亦或是家财万贯富甲一方,而那坊中褚家便是第三种情况。
崇宁褚家声名赫赫,是当世算得上名的商贾世家。
往上追溯其生财之道,有这么个说法:
先帝早年宠幸一位柳姓女,善歌舞,嗓音绵软清亮,肤若凝脂,入宫初年便得圣眷,从籍籍无名的侍御一路册封至婕妤,传这位柳婕妤乳名瓷囡,最得宠时连幼时乳母之子亦脱了贱籍,官拜六品。
褚家老家主当年正是心思活泛的青年,家中传了几代的烧瓷技术到了自己手中几经推陈出新,短短三五载便扩出了二三十类精美瓷器,其中以天青釉最得称赞,当世大儒薛谦偶得褚氏天青盏,大为惊艳,将其写入了正在编撰的人文小记,再由门下儒生们誊抄传阅,很快便在文士圈有了不错的名声,借此东风,褚家的瓷器销路一下子更为宽广起来。
再说回那柳氏婕妤,彼时宫闱之事本就是市井百姓闲聊间的心头好,那柳婕妤祖籍原是崇宁,然年幼垂髫之龄便随其父南下屏州任职,遂一直以屏州人士自居,那崇宁百姓甫一听闻此事竟纷纷有些和宫里娘娘沾亲带故的自得感,于是那婕妤幼时的一丁点儿轶事都被挖了出来,口口相传。
其中一条是讲那刘氏从小肤若白雪,远观之就似未烧制的素胎瓷俑,平日里更是喜着青色小衫,足套精巧桃花履,才五六岁时便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胚子。
更有传她于山野起舞吟唱,引凤凰落枝和鸣;随父迁徙南下,路遇猛虎,虎绕车队许久,却未伤人,大吼一声便离去了。当然,这后两个传说听来太过玄妙,此处暂且不表。
那时的柳氏婕妤风头无两,褚老当家便根据这些围绕她的轶事,在原来天青釉配方的基础上斟酌加减,几经实验,终制出绝色釉彩,定名柳岸囡青。用其着色于器物,上浅下深,较原本天青釉更为通透轻薄,不仅不见一丝杂色,更是泛出底下瓷泥冰白亮色,至器物底足有一圈水红挂釉,沁细小柔和桃红纹理,似朵朵桃花绽开器物足下。
此釉虽始于乡野传说,却无丝毫艳俗之感,一经开市便如惊雷乍起,配以柳岸囡青这个名字,引得买主纷至沓来,甚至还有侯门采办从帝京赶来定制柳岸囡青的器具。
古时不比今日,出产量再大也只能依凭人力极限,一些精品更是产量稀少,小小瓷盏甚至能值上千钱。这柳岸囡青身价节节高升,褚家靠着它从普通富庶人家一跃成为崇宁大贾,又相继拓展了丝织、冶炼、航运,至现任当家的出生,褚家早已举家迁至西十二坊,成为名副其实的望族。
虽说富甲一方,盛名赫赫,但褚家自先祖辈便子嗣稀少,这一辈的家主褚珲和妻子秦淑眉伉俪情深,成婚多年仅育有一子,名唤南星,乳名晌儿,年方五岁,生得眉目如画,不辨雌雄。
褚珲虽平日繁忙,但空下来只要一见这玲珑无邪的独子便满腹怜爱,辛劳感都去了大半,不知该如何宠这娃娃,总之打不得骂不得,就差没给他贡在案上。
这样的宠法自然是不行的,晌儿如今才五六岁,却极其顽劣,在父母面前自然是十足乖巧,父母不在身边时,虽生的像下凡灵童,一开口却骄纵苛责,平日又机灵好动,稍不留神便不见人影,在旁侍候的下人均是叫苦不迭。
这些日子年歇伊始,褚珲的姑母肖氏遣小厮来寻,说是老人家前些天梦里惊魇着了,止不住心慌,琢磨着近年关商铺事少,唤褚珲前去说些体己话,并吩咐务必将晌儿一同带去,褚家主母秦淑眉喜静深居简出,晌儿更像是养在深闺的娇小姐,她得有半年没见着这侄孙儿了。褚珲向来孝顺,听完小厮来意立马招来仆人备车,令小厮先行回府告知肖氏,未时待老太太午休起身了便去拜会。
正在后院逗弄鹦哥的褚南星听说下午要出门立刻抛下了鸟儿飞奔去父亲那儿,褚珲正和账房交代事务,突见门外拱进来一个穿着严实绒袄的水灵小孩,不由停止了讲话,蹲下捧起小孩的粉白小手问道:“晌儿可是准备好要出发了?”小孩双眼一转奶声奶气答道:“晌儿就是想爹爹了,晌儿在旁等爹爹谈完正事,爹爹莫要分心。”
此话一出,褚珲瞬间便无心工作了,心中只觉欣慰,牵起儿子的手就朝门外走,“走,爹爹今天带晌儿出门去。”身侧的小孩狡黠一笑,甜甜道好。
被落在厅堂的沈账房此时仍旧没反应过来,起了个大早跑去城东布庄核对大帐,好不容易饭点前赶来主宅报备,居然刚开了个头就被扔下了,又想起传闻褚家小少爷被宠的无法无天,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原定饭后的行程被提前到饭前,时间上一下子变得非常充裕。褚珲便携南星在邻近的西十三坊闲逛,顺便为姑母买些滋补良品。马车在坊间缓缓穿行,褚南星则将头伸出窗外好奇打量。
看到儿子一刻不停环动的小脑袋和欢快摆动的脚丫,褚珲着实有些愧疚,“要是能给晌儿添个弟弟妹妹就好了。”这么想着,更觉几番慈爱涌上心尖。
突然,褚南星停止了环视,转过头雀跃地说,“爹爹,,吸吸鼻子一闻,确实是有异香萦绕,褚珲叫停马夫,率先跳下了马车,再将南星从车上抱下向香味飘来的地方走去,一拐角便见一个摆着酒摊的年轻人,也不吆喝,看起来颇为腼腆,摊前正聚着三两买家似乎正在讨价还价,而将他们引至此的香气正来自于摊上两罐开封的似乎是蜜饯的东西。
待几位买家离开,褚珲才上前一步道“这位小哥摊前这两罐可是蜜饯?”
今天一上午寻味而来的买主已经有好几拨,赵吉早已有一套说辞,“正是,这自家酿的桂花蜜,不过只是摆在这儿添个彩头,并非是售卖之物,客官何不试试我这儿的桂花酒,那可是一样的香甜可口呐。”
这番话让褚珲微微一愣,他作为商人向来懂得没有强买强卖之礼,便欲转身离去,谁知一低头看到了满眼失望的褚南星,瞬间把经商之道抛在脑后,从怀中掏出百钱银票,和颜悦色递上道,“我知小哥不愿出售,但我家小儿郎素来噬甜,今愿以百钱向小哥讨个人情,但售一罐于我,遂了我儿心愿。”
此时的赵吉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了,今天来问这蜜的人不少,也有人出价要买这蜜,但顶多也就十五、二十钱,这小小一罐确实就值个十几钱,但一想到自家老父阴沉的脸还是觉着不卖得好,此刻眼前这位一看便是贵客的壮年男子一出手就是百钱,觑一眼他手里银票,竟是信誉颇高的褚氏钱庄,此时若还坚持不卖那真是疯了。
生怕褚珲变卦似的,赵吉三两下包好一个瓷罐迅速塞进一边满眼写着渴望的小娃娃手中,然后一把接过银票,连声道谢。
褚珲低头瞅了下儿子转晴的笑脸不由得跟着莞尔。不多耽搁,两人继续向前逛,还顺道在名馆熹月楼吃了饭,又从药材铺为肖老太太买了些温和精贵的补品,算算时间差不多了便向马车的方向走回去。
路过糯米滋粑的小摊褚南星雀跃地指着热腾腾的糍粑撒娇道,“爹爹,晌儿觉得这糍粑若是淋上桂花蜜定是滋味非常。”成,一句话儿的事,褚珲手里又多了一袋热腾腾的糍粑。滋粑摊贩十分细致,每个滋粑都包裹着厚厚的油纸,握在手里也不怕沾上油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