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弟弟(1 / 2)
近来姬允夜里睡不安稳,总是颠三倒四地做些怪梦,梦里耗费精神,白日里便有些恹恹的。
身边服侍的人又换了新的,到底不如原来的好用,对他的眼神常常不能领会,总要他亲自开口,才能反应过来该添茶还是该加衣。
越发地心情不佳。
“陛下,信陵长公主求见。”
连至亲也要来找他的不快。
姬允按按眉心,仍是道:“请长公主回去。”
话音尚未落下,长公主竟只身格开侍卫,已径自闯了进来。
姬允见她如此不尊礼数,心中更觉不悦,又恐兵刃无眼误伤了她,忙斥向侍卫:“愣着做什么,把兵器放下!”
又向信陵怒道:“站住!连你也要同逆贼姬准一样了吗!”
信陵到底不敢同姬准一样,她站住了,没有再往前一步。
她比姬允长了近十岁,是先帝的第一个公主,从小被教养得雍容高贵,便是发怒,也是气势端庄。
她严妆高髻,脸上亦是隐现怒容:“我若不硬闯,陛下打算什么时候见我?等陛下将姬准的一双孩子也杀了之后吗?”
这话落在耳中,却仿佛是在指责他滥杀无辜,姬允闻之愈怒:“意图谋逆,本是诛族之罪。朕念他天潢贵胄,不加连坐,已是开恩。难道还要留着逆贼之子坐养成患吗?”
“那陛下这是要让他绝了后嗣吗?”信陵眼眶蓦地一红,她拔高声音,尖利道,“陛下,阿准是您的亲弟弟!”
“那他造反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是他的亲哥哥!”
还有你的阿瑜,也是他的亲侄儿!
姬允堪堪忍住了后半句话,他气得面色发青,脑仁里微微地发白。
这段时日里,他总是避免想起姬准,不去想上一世姬准挥兵入京,也不去想这一世疑点重重的刺杀。
他只告诉自己没做错,这一世姬准仍有反心,而他不愿重蹈覆辙。信陵只是不知道,她不能预料后事,只为了自己的弟弟变得如此冷酷而感到伤心愤怒。
他明白这一切,也在心中说服了自己。却仍旧避免去想那张临死前不甘而怨恨的脸,也不能面对信陵的声声指责。
信陵仿佛失望极了,她脸上有种极深的悲哀。
“陛下可还记得么?当年陛下任性离宫,外出游历,在南疆染了时疫,眼看要不行了,却遇到正好云游到那处的神医云决子,救了陛下一命。”
姬允当然记得,他也是那次万幸捡了一条命回来之后,才觉到生命多么可贵,不是拿给自己作天作地无病呻吟的,病愈之后便打点行装,急驰回了京城,安安稳稳地做他的太子。
但信陵此刻提起,姬允心中蓦地微微一突,又觉得不可能。
便听信陵道:“阿准他听说域外有神医,亲自带人去神医庐前守了一整夜,才将人请动出山。陛下想必知道,域外常年风雪不断——陛下,您不是一直不解,阿准后来怎么患上了腿疼的毛病吗?”
姬允身形微微一晃,记忆铺天盖地涌上来。
姬准讥嘲而悔恨地同他说:“你知不知道你私自离宫在外游历那两年,我多么希望,你永远也不要回来?”
姬准时常会想,姬允不是自己的亲哥哥就好了。那他也不会迟迟下不了狠心了。
但他趴在姬允的背上,那个念头又要下去一些。
姬允背着他走得直喘气,还抽空和他说话:“阿准,阿准,你不要睡,我们马上就要到了。”
姬准已经昏昏沉沉,快要陷入昏睡,被他这么催魂似的一叫,又勉强回过神来。
这是姬允姬准第一次随猎。原本姬准不到年纪,是不准来的。但他硬是求了父皇跟来,还一门心思要猎个厉害的,甩开了侍卫闯入深林中,姬允得知后找过去时,姬准已经受伤不能行走了。
两人一直走到边缘,才遇到了一直寻找他们的侍卫,姬允救了他一命。
后来姬准想,因果报应,这都是要还回去的。
都说帝王家中无亲情,姬准生来早慧,又只小了姬允不到两岁,两人是同时开的蒙。他尚年幼,已显出比姬允更聪明的天赋,又格外好强,处处想要比过自己那个温温吞吞、不学无术的哥哥。
他努力得到了父皇更多的宠爱,心中越发地将姬允视作竞争对手。
可偏偏那人完全不像是天子家中的人,从小就喜欢拉着他东跑西玩,捧着各种从宫外淘来的垃圾小玩意儿,一股脑地送给他,一边献宝地说:“这个可好玩啦,小准你肯定没见过,我托阿桓带了好多,都给你。”
简直有些没心没肺。
姬准烦死了,那些伪劣弱智玩具他八百年前就看不上眼,完全不知道自己这个傻哥哥脑子里进了什么水,一根竹编蚂蚱都能啧啧称叹大半天,活像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
烦虽烦,他的殿里倒不至于放不下这堆破玩意儿,便让人收了扔库里,虽然不理也不玩,也都好好地存着。
他自己是天生对亲情淡漠,只有一颗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心,他努力上进他不甘于原地,他将自己的哥哥视作对手,目标是打败他,成为最尊贵的那一个。
偏偏那个对手却试图用亲情将他套住。
他心中不屑也不耐,竟也逐渐感到被捆缚的感觉。
那人在南疆快要死了,他得知消息的时候,正在同朝中大臣商议政事。姬允不在,他在朝中更加如鱼得水,父皇信任他,大臣们拥护他,好像他才是国之储君,他迷恋这样被赞许被追捧的感觉。
但他蓦然感到一阵细细的,类似于针尖扎入心口的痛感,绵延不绝地从体内涌出来。
他突然想起那堆了小半个库房的粗劣玩具;想起姬允哄他出宫去玩,一路紧拉着他手,防着他走丢;想起母后去世,姬允肿着哭了许久的眼睛,还大人似的抱住他,拍他的背,一边哽咽一边说阿准不要难过,还有哥哥在;还有那次林苑狩猎,姬允背着他,单薄的脊背其实有些硌着他,但他昏沉欲睡中,也觉得很心安。
他暗暗与姬允较劲了十来年,却还未计划到姬允死的那一前景。骤然得知,反而慌了手脚,觉得不可能,他怎么能就这样死了呢?
心中的惊惶,同那绵密的刺痛感一起发作,让他难以承受。
他得知域外有神医,打点礼物行装,亲自去求了神医出山。
后来他常常后悔莫及,为自己那时候的优柔寡断,他失去了一个除掉姬允的绝佳机会。
姬允病愈回宫,又是正统的东宫太子了。姬准缺了那两岁的资历,就永远赢不过他。
而姬允与贵族之间达成的微妙平衡,在他眼里统统被加倍地放大成了无能与昏庸。
心中不甘愈烈。
他自认自己能力更为出众,有实力将人取而代之,那为什么不呢?
但他还未做好万全的准备——哪里有什么万全的准备呢,不过就是等他完全能狠下心的时候。
但他一贯宽容仁慈,对他次次退让的兄长,这回终于撕下伪装,首先亮出了锋芒。
原来一直是自己误会了他。
帝王家中无亲情,他明明一直嗤之以鼻,到头来竟仍然被蒙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