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坟路(2 / 2)
“那生气也没办法,我这都跟您学的,子不教父之过,上梁不正下梁歪,您也是教书的,这道理不会不懂吧?”
火光明明灭灭,照的乔辛洲被冻僵的身子渐渐暖了过来,他被缭绕的烟灰和火苗温柔地拥抱着,就像小时候父亲的怀抱一样。
乔庸一直都很瘦,生病的时候更是瘦的只剩一把骨头,小时候乔辛洲被老人投喂的吃成个圆球,他那拿书拿笔的手根本抱不起来七八十斤重的儿子,反而还不如妻子的手劲儿大,能单手就把小乔辛洲拎起来揍屁股。
在乔辛洲的记忆里,父亲从来都是温柔的,抱着他坐在剥落了皮的木头桌子前,用毛笔一笔一划地写横竖撇捺,骨节分明的手指握着他胖胖的小粗手,麻麻赖赖的木头桌子上翘起倒刺,勾住薄薄的报纸,乔辛洲把字写的歪歪扭扭,乔庸就自己拿过笔写,竖排齐齐整整的两行字,教乔辛洲一个字一个字念,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仄,辰宿列张……”乔辛洲被烟火呛到,往上拉了拉围巾遮住口鼻,眼角红红的,乔辛洲吸了吸鼻子,又咳了两声,觉得这个烟味太熏人了。
后来家庭的变故乔辛洲也不懂,他那个时候太小了,对父亲和母亲的印象都不深,只能记得家中突然凝固的空气,记得母亲歇斯底里地用茶缸子砸父亲的头,也记得姨舅家的冷眼和议论,还有邻里之间频频的侧目。幼小的乔辛洲玲珑心思,隐约觉得他的父母可能要分开了,却还没等到他们问自己想和谁一起生活,先等到了父亲的病危通知书。
在病痛和死神面前,一切恩怨都化作了云烟过眼,母亲恨不了,爱也难受,跟嚼着一口别人嚼过的口香糖一样恶心,咬牙忍着屈辱和绝望。那几年里她没抱着乔辛洲一起烧炭自杀,从一定程度上讲,郑梅真是一个太坚强的女人。
乔辛洲记得有一天和母亲在医院里陪床,夜里静的可怕,乔辛洲想到二姨给他讲的鬼故事吓得睡不着觉,窝在被子里听父亲窸窸窣窣的动静。
父亲躲着他们悄悄地离开了病房,走到医院安静破败的楼梯间,有一个少年静静地等在那里。
乔辛洲没见过那个人,他躲在被子里瑟瑟发抖,听到少年呜咽的声音和父亲的哭腔,那声音和电视里的鬼哭一模一样,乔辛洲都分不清是不是有鬼在门外。
不过鬼可能是不会说话的,他们却低声絮叨着什么,乔辛洲当然不明白那些话里的意思,只觉得父亲的语气好温柔,当少年抽噎着说老师对不起时,父亲却沉默了。
之前没见过的人,后来他也再没见过了,只有那一次。
后来乔庸没在病床上受多久的折磨,他很快就死了,癌细胞像是破闸而出的洪水,来势汹汹地侵蚀着父亲单薄的身躯,乔辛洲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脆弱还是强大,顶住了身后的流言蜚语,却死在小小的癌细胞手下。
又或许说,死在另一个人手里。
夕阳西下,日头渐渐薄了,天际晕开的橙红透着凉薄之意,乔辛洲终于烧完了塑料袋里的纸钱,坟头一地的灰烬,被呼啸而过的北风带去遥远的方向。
“老爸,我走了。”乔辛洲对着墓碑鞠了个躬,说:“你活着的时候对你老婆那样,也就别怪她不来看你了,在她眼里你还不如几张零票。也不知道她上辈子造了什么孽,遇上你这么个老公,生了我这么个儿子,确实挺不容易的,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您就保佑她一辈子能无病无灾就算了。”
乔庸曾和他说,人生就是一场通往坟墓的路,走过父母的坟,走过师长的坟,走过亲友的坟,最后走进自己的坟。
乔辛洲甩着一头被烧焦了的槐树枝,流氓地痞似的晃晃悠悠地沿着来路往回走,村子里已经点起了红灯笼,乔辛洲突然希望那红光是一场天火,把这一场荒诞的剧目都烧个干净。
一辆桑塔纳稳稳当当地停在胡思乱想的乔辛洲身边,他茫然地停下脚步,看到车窗摇下来,一个男人探出头来问他:“麻烦问您一句,清空寺离这儿远吗?那附近有没有能住的地方?”
乔辛洲:“……”
程渭深一只胳膊撑在窗户上,笑眯眯地看着他:“新年快乐啊,辛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