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段氏与高氏(上)(1 / 2)
隆冬天气,厚重的帷幕隔去严寒,地炉红热,厅内温暖如春。
寇玄一手抓着袖子,饱蘸浓墨的兔毫快速在玉版纸下留遒劲字迹。
帷幕错开,寒风见缝插针,拂过桌帷,带动烛火摇晃。段琳带着一身雪进来,未语先笑,变音后的嗓子还是清脆的:“仲父。”侍从取下他的银白披风,露出里面黑底金枝鹤氅。他轻快地跳上台阶,侍从追着他擦干鬓边湿润的发丝。
“仲父。”
寇玄没有回答,随手把毛毡铺在圆凳上,段琳笑嘻嘻坐在他身旁。
“仲父,我刚才在玉潜宫射箭,中了一个井仪。”
段琳看了玉版纸,神情渐渐收敛了些,指着里面的一个名字问:“是这个吗?”
寇玄颔首。
段琳虚岁十八,身姿高挑,秀骨清像,早些时候便是闻名的美少年,出入宴林,交游广阔。段襄的三个儿子都战死沙场,弥留之际在一群丑陋好斗的侄子里挑中段琳。卧榻的帝王有深远的考虑:段琳的性情温和,未与哪个兄弟交恶;更重要的是段琳的母亲高氏背后有个强势娘家,三十年悄然不觉高姓在朝为官者已众多。段襄撒手人寰,留个段琳一杆秤。段琳夹在高氏子弟和段氏子弟之间落得左右不是人,遂亲近段襄留下来的谋士,对其中领袖称“仲父”。
目光放远,段氏王朝在河西苟延残喘数十年,北方是故国旧梦而今强藩割据,南方虽乱杂却不成气候,北上无实力,南下不甘心。朝堂之上,大概是个“高南段北”不能决断的格局。
易州多牡丹,暮春的白斗城姹紫嫣红。城西有平阳湖烟波浩渺,林间水际牡丹簇拥,国色天香。照旧例,段琳在此宴请群臣百官。众人吟咏赏玩,追古思今,正是人间雅事,段嘉却趁着醉意站到百官中央,向段琳慷慨陈词北上之紧要。
段嘉是段琳的堂兄,长他十四岁,生得孔武高大,咋一看和段琳不是一家人。段嘉十二岁就上马随叔父东征西讨,故为段琳外祖父高峻忌讳,好在此人不通文墨,难入名流行列。前年段襄殡天段琳践祚,段嘉匆匆回都,一困就是两年。段嘉两年浸淫在白斗城风气里,竟锻炼到了唇舌功夫。当日平阳宴上,段嘉以奉酒为由,一番陈词恳切激昂,动人心魄,说得在坐者侧首停箸。段琳一边听也忍不住颔首,但一想到外公还坐在左下手,连忙举杯做饮酒状遮掩。
段琳不置可否,态度敷衍,众人观其神度其意,于是把话题引上他处。段嘉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他中场就告病离席,几位段氏子弟接着也纷纷起身随他而去,丝毫不留段琳面子。
夏季的时候,段琳外祖父高峻寿宴。寇玄主笔一道贺词,段琳誊抄,到府当面赐给高峻。
高峻今年七十看似糊涂,在朝堂上耳聋眼花。但当段琳随他走到流金阁高处,放下幕帘他的目光就变得锐利雪亮。
高峻的脾性其实许多人都知道,段氏子弟背后戳他脊梁骨骂他虚伪,高峻也知道。为臣五十年高峻不是迂腐之士,他教导段琳是非多错在于立场,又说话不摆在明面上讲就没有力量。高峻这般实心实意,也只有这个当了皇帝的外孙才值得。
流金阁上,高峻这次和段琳说的果然是几月前平阳宴上段嘉。段琳年纪大了不再听寓言,高峻就单刀直入给他分析当前形势。肌玟(靠近南方边境)一年两收,今年春天时仍然闹了灾荒,河南的杜简伺机破关烧杀淫掠,掳去千人。肌玟是个粮仓,供给四县,这一回元气大伤,边疆军马自有补充可另外调粮,四县子民却嗷嗷待哺,人心惶惶,最迟明年春天必生事端。
段琳讶然,承认他不知道南方的灾情有这么严重。
高峻没再执着肌玟,他告诉段琳现在不是北上的时机。段氏子弟北上,如段嘉所说“恐宝刀锈于盒”,但一旦抽兵北上,内中虚空,南贼伺机而入,后果不堪设想。退一步讲,就算是南方不动乱。虽然这两年诸王在朝堂上行事颇低调,高宋陈三姓非议不尽,但实际上大半兵权一直握在段氏子弟手里,陛下年幼而诸王年长,诸王能无不臣之心否?段嘉领兵北上,如果半途掉头,城中无人可招架。高氏力主南下之策,一为稳定后方,二来是让陛下组建亲兵不受诸王胁迫。待到根基牢固,北斗城进可攻退可守,陛下挥师北上,光复王廷指日可待。
高峻道:“我再说的话就老生常谈了:驭臣之术,不是一家独大,而是多方斡旋。陛下这几年应该深有体会。”
南下的论证里,除了国库最多支撑两年,就数高峻这番话有分量。
段琳张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高峻亲自为他添水,段琳顿时化为战战兢兢的小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