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变（1 / 2）
崔檀想要把幼子送到军中的消息, 马上就传到了霍尧的耳里。
崔檀和平常世家子弟，动辄姬妾成群不同, 他不纳妾, 只有荀氏一个正妻，所有子嗣都是由正妻所出。比起其他儿孙满堂的同族, 崔檀膝下只有两子一女, 的确是子嗣单薄，尤其长子还被吓成了傻子。
就这样，他竟然还能把幼子送到军中，这份魄力简直让霍尧钦佩。
不过再钦佩，霍尧也没对崔檀客气。朝廷之上对人客客气气，那没有什么, 但是行军打仗容不得半点疏忽。尤其看崔檀这样子, 应该是想要崔绾掌军权，而不是当个只晓得杀敌的将军。这种心思，霍尧只是撩撩眼皮就明白了。
崔檀都这么放低身段了, 霍尧当然不会直接拒绝，只是令手下人去带着崔绾。军中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因为全都是男人，所以雄性里的争强斗胜的嗜血天性, 没有任何阻拦流露无遗。
想要在军中混出头, 除去自己有本事, 能不能把前期的那些欺压混过来, 也是至关重要。
军中的人绝大多是寒门, 寒门对士族羡慕且嫉恨, 至于到时候崔绾能不能撑过去，那么霍尧也不会去管。
士族有多麻烦，他心里清楚。能接崔檀的这个茬，已经是看在浓华的面子上，除此之外，再想要从他在这里获得别的，那就要看看自己的本事了。
霍尧处理完手里的公文，外面有人进来，将王牧之见小皇帝的那些事和他说了。
行宫里全都是他的眼线，一有个风吹草动，他都知道。
霍尧听完了禀告，有些好笑。之前觉得少帝比他父亲好，结果听到少帝的雄心壮志，霍尧感叹胆子大之余，不得不感叹，少帝和他父亲多少还是有些相似之处。
先帝是蠢得分不清形势，而少帝也没有好多少。
这个形势，如果换做是他，必定是韬光养晦，背地拉拢一切能拉拢的。
就算形势是他比较强，如果少帝用心经营，也未必没有转机。只是现在根本就不是他能撼动的。
而且就算把他杀了，恐怕局势变化的，只会对少帝自己越来越不利。他霍尧活着还能镇住，万一他一死，恐怕少帝就只剩下任人鱼肉的份了。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少帝年纪还小，想不明白这个，那也没关系。
至于王牧之，如果他真的有这个本事，就不会现在替他叔父到这里来了。
霍尧站起来，“中书令家的郎君已经到军营里了吗？”
桓月立即答道，“已经去了。”
霍尧站起来，“那我去看看。”
眼下还没到隆冬，也没到最冷的时候，军中依然是每日都在操练，尤其并州和河南郡来了不少流民，流民除去屯田种地的之外，还有不少被招入军中。
现在随时都可能有战事，所以必须加强操练。
霍尧去的时候，正好碰上新兵操练。
霍尧会打仗，手下也有不少能打仗的将领，他将一个叫做陈渚的负责操练的将军叫来。
“这一批新兵如何？”
陈渚颔首，“这一批的新兵，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真是不亏能从并州那边逃过来的，性情彪悍，操练起来，也得心应手。”
并州是膏腴之地，而且可能地处北方，人生的高高大大，再加上靠近朝廷北大门，几乎民风彪悍。
“那好。”霍尧点头，他看了看陈渚，“中书令家的那个公子怎么样了。”
陈渚听到崔绾就头痛，“这个将军就别提了，我带兵练兵这么久，就没有见过体弱的男人！我让他和主簿们混一块去了，这种人不好好在家里抱女人发威风，跑来军营发甚么疯！”
霍尧听后，有些意外，“好歹也是大家族里出来的，不至于这么不堪吧？”
有道是穷不练武，能学武的，绝大多数都是家里有家底。崔绾这种大家族出来的子弟，不求他有多少武力，但是也不至于这么不堪吧。
“人倒是长得白净，一看就是富贵窝里出来的。”陈渚说起崔绾，就满是抱怨，“但是那又有甚么用？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要他稍微跑几步，不是不搭理你，就是满嘴听不懂的话，他这么喜欢拽文，那么就去干文人的事，少来这里瞎掺和。”
霍尧听后，神情有些怪异。
他亲自去见了一次崔绾，果然人人对他都是不怎么喜欢。
“府君，他们让我来做这种刀笔吏，是为何？”
霍尧看着崔绾，有些想笑。
崔绾出身大家族，肌肤白白净净，容貌更是长得秀美，眉眼里有几分浓华的影子。就是这满脸的倨傲，莫名的叫人想往他脸上捣一拳。
看来陈渚等人还是看在清河崔氏的面子上，对他很客气了。
若是换一个人，老早就被拖出去一顿乱打，哪里还能这么好端端的站在这儿。
“那你和我说说，你能干甚么？”霍尧也不客气起来，他直接一撩下巴，坐在胡床上。
营帐内简简单单，都是男人，没有必要压制本性，装出有礼的模样。这个地方，只有雄性，只有上峰和下属，只有命令和服从。
霍尧坐在那里，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他往那里一坐，盯着下头站着的崔绾看。崔绾莫名的就感受到极大的压力，上首的人看过来的视线沉甸甸的压在头上。崔绾瞬间说不出话来。
他硬着头皮，说了自己现在对军营中的见解。
霍尧仔细听了，他没有立刻表态，过了好会他道，“崔郎君，读书多是好事，不过读万卷书不如行千里路，别说纸上谈兵的赵括了。”
说完，他自己出去，外面早就有人等着。
“把他弄去做文书，发挥他所长。”
桓月点头，“这个崔郎君不行。”
“原先还以为能有甚么才能，结果就是一个还被捧在天上，脚都没有挨到地的仙人。让他清醒一下，要是能做下去，那是他本事，做不下去，让他自己回去哭着找中书令吧。”
军中没有崔氏的势力，就算是霍尧，也不打算对崔绾有多少偏袒，他这话算是默许下面人放开手脚去折腾崔绾。
只要别把人给弄出个好歹就行。
崔绾自幼被人捧在手心里，乍遇到这么一群作风对他完全不客气的人，真是在军中艰难。
勉强挨了两个来月，崔绾真心受不了了。这群人他不放在眼里，但是这群武夫，也不是好对付的。几场下来，崔绾简直要被折腾疯了。
跑到浓华那儿告状。
堂堂皇太后的亲弟弟，竟然被一群武夫欺负，说出去简直丢脸！
浓华在家的时候，对这个弟弟很爱护，可是这回听弟弟说了一通。她也头痛的很，其实家族自己肯另外寻求出路，她自然支持。但要她撑腰，这个腰她都不知道要怎么撑得起来。
“阿姊。他们太欺人太甚了！”
浓华坐在上首，闻言看了一眼这个幼弟。
崔绾也十几岁了，这个年岁放在平常人家，早就该懂事。不过在世家里，尤其还是幼子，难免偏爱几分，到了现在哪怕要他来扛家里的梁子，也显得有些太过稚嫩。
“那你的意思是甚么？”浓华问。
“自然是阿姊把那些人给训斥一通。”
浓华只觉得头痛，“然后呢，人家就对你恭谨了？”
崔绾没有回话，但那眼神已经说明了。
“军中都是霍府君的人，你觉得我就算说了，他们会听吗？”浓华反问。
崔绾嘴唇微微张开，“阿姊……”
浓华扬扬手，袁氏立刻带着其他侍女退下。
“如果当初没有藩王作乱，胡人也没有打进来的话，的确我能做主。可是现在，就算是陛下，也得听他的话，就算我去说。他最多也是表面答应下来，我们崔家可没有甚么能制约他的。到时候对你恭敬几日，等过去了，直接变本加厉把你给排挤出来。”
浓华说着，叹了口气，“这个就是你想要的？”
“阿姊，不可能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吧？”崔绾听在耳里，总觉得有些危言耸听。
浓华也没急着解释，她端起手边的茶水。
茶叶只有蜀中出产，现在羌人把持蜀中，蜀地出产的茶叶比之前价格翻了好几倍，几乎是一两茶叶一两金。到了蓟城这里，还远远不止这个价。
霍尧知道她喜欢这个，特意令人采买送了来。
她低头闻了闻茶汤的香味。她不煮茶，只用滚水泡，这样茶香才不会在烹煮的时候不会损失。
“我们延绵数百年，怎么可能被武人……”
浓华放下茶盏，“但是我们手中没有兵权。”
“这天下需要打下来，不是你对着人家说自己出身有多高贵，他们就会臣服于你。你这段日子在军营里，难道还没看清楚么？”
崔绾当然知道，若是想要成就大事，当然得手里有权，只是自小受父母兄姐偏爱久了，突然要他去面对，难免还有些转不过弯来。
“那是他们的地方，你进去，就是在和他们抢。他们自然不会给你好脸色看，这是天性，不是用出身去压，就能压的过的。”
浓华叹气，“既然我说的这样你都知道，那么就不要再想我去怒斥甚么了。”
浓华说的坚决，崔绾还是第一次见到浓华这样。错愕之余，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现在家里的大梁要你来扛，既然如此，那你就应该知道这里头的艰辛。”浓华说着，苦笑了下，“这一块，原本就不是崔家所长，现在要你挑起来，的确是很难。”
“这应该是你早就料到的才对。阿父已经年高，而我眼下只能尽量不给家里添乱，至于别的，阿姊是帮不了你。”
“现在崔家的境遇并不是很好，所以阿父才会让你去入军中。现在你到了军中，就是个成人了。遇到事，得自己去学着解决，而不是来找阿姊。”
崔绾听后，沉默不语。走的时候，也和之前的怒气冲冲不同，多了几分深沉。
袁氏看着，“希望小郎君快些长大，到时候就可以为太后分忧了。”
崔绾也被袁氏看大的，哪怕之前没有在这儿听浓华和崔绾说话，也知道崔绾来求浓华什么。
“太后现在也不容易，郎君也该懂事了。”
浓华笑笑，她刚要说话，外面暴出一阵哭声，浓华和袁氏看了一眼。袁氏立刻出去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人才出去，就看到赵禥嚎哭着往这里横冲直撞过来。
袁氏看着赵禥那满脸的涕泪，呆若木鸡，等到反应过来，人都已经到了面前。
袁氏之前为何能让浓华姐弟能好好说话，干脆把侍女们给叫了下去，结果赵禥过来，都还没发觉。
“陛下，陛下你这是……”
还没等袁氏来得及把一句话完整说出来，赵禥已经奔到了门内。
浓华就看到赵禥奔了进来，噗通跪在地上。
“太后，臣，臣……”
浓华自从进宫，就没有见过这样的赵禥，还好这一路的历练，让她没有立即大惊失色，“陛下这是怎么了？”
赵禥跪在地上，“太后，是臣的罪过！”
他不答，只是跪在地上冲浓华不停的叩首。
浓华以为霍尧提前篡位了，但转念一想，霍尧还没蠢到什么都没有准备好，就开始动手。这个时候篡位，他是嫌弃自己脖子上的脑袋太安逸了
“陛下，到底出甚么事了？”
浓华的处事不惊，多少安抚到了赵禥，让他多少平静点。
浓华在赵禥零零碎碎的述说中，知道羯人和匈奴人已经完全将西边占据，不仅仅是占据，而且他们还把俘虏的宗室押解到皇陵前，当着那些宗室的面，把皇陵给挖了。
掘人祖坟比杀人全家更要恶劣，何况这还是皇陵。
赵禥几乎哭的要晕了过去。
这简直就是丢在汉人脸上的奇耻大辱！
浓华伸手扶起赵禥，她侧首看向袁氏，“遣人去霍府君那里一趟，就说我有事见他。”
赵禥这个时候抬头，“阿母要见他？”
浓华知道赵禥对霍尧的心结，先帝就是被霍尧给吓死的，这是公开的秘密，赵禥不可能不知道。
“现在除了找他，恐怕也没有其他人了。”浓华没有空闲继续和赵禥解释什么。她叫人把赵禥给带下去，整理仪容。
天子仪容不整，要是被人看了去，那简直就是个笑话。
霍尧很快到了前庭，浓华也不在这里见他了，直接去前堂。
赵禥出来的时候，已经不见浓华的人影。他对着空空如也的内室，嘴唇抿紧，面色苍白。
前堂已经聚集了能排的上号的朝臣，霍尧当仁不让的坐在最前头。他现在的身份还是冀州幽州刺史，都督两州军事，但手中实权早已经超过了在场的所有人，谁也没有那个胆量坐在他前面。
珠帘后的倩影已经坐定，霍尧坐在帘前。
“陛下已经亲自向我说了，府君应该也听说了吧。”
“臣已经听说皇陵被匈奴羯人盗掘。”
“臣对此事痛心疾首，誓与羯人匈奴不同戴天。”
浓华在帘子里，看了一眼外面，珠帘只是挡住外臣对内的窥视而已，外面的臣子们面色如丧考妣，嘴里说的都是斥责胡人野蛮凶残的话语。
“朝廷不能这么算了。”浓华看向离她最近的霍尧。
“臣觉得，太后应该和陛下向天下表明姿态。”
浓华看过去。
寒冷的天，台子已经搭建起来。
台子上放着矮几，几上有牺牲等物。
高台之下是朝臣，浓华身着白麻的丧服，拉着身边同样浑身缟素的赵禥。
蓟城的郊外，比城内要冷了许多，登上高台，猎风飒飒，将丧服的袖子灌满。
赵禥首先放声大哭，而后台下注视他们的群臣也跟着嚎啕起来。
男人们的哭声不绝，在寒风里带上一丝凄厉。
浓华回身过来，“先祖之仇，哭泣又有何用！”
她的叱喝，哪怕在寒风之中也依然清晰可闻。
顿时凄厉的哭声一断，所有人包括霍尧都忍不住抬头，看向高处的崔太后。
“如今国都沦丧，大半江山沦落为匈奴羯人的牧马场！先祖于地下，更是不得安宁。此等奇耻大辱，非得血偿！于此做儿女悲啼，又有何益！”
浓华说着，向高处更走进了几步。
她和赵禥原本就在高处，她走的更高，哪怕是下面的人，也看的有几分心惊胆战。霍尧仰首看着上头的人，不由得浓眉微蹙。
“匈奴人世代居在北疆，先帝仁德，准许匈奴迁入并州，谁知其狼子野心！以怨报德，攻陷我河山，沦我京都，此等大仇，非得以血不能偿还！”
说完，浓华转身抽出身后侍卫腰间的环首刀，直接重重的插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