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第四章
那日俞景正一如往常般惴惴不安地坐于空庭前的檐阶下，抱着膝头犹自望着城中的方向，唯恐那里又骤然生出缭乱的烟火。
这几日梁浚大多不在庐内，卢嘉说是父亲卢宣也“卧病”了，只有请梁叔回去“施针”。虽然卢嘉说起这事的时候脸上带着笑，犹自拈着二色棋子自己与自己手谈，俞景到底听得不寒而栗。
他正发怔，就听见身后的门被“吱呀”一声打开，自与自己见面之后第一次穿了簇新衣裳的卢嘉从门中走出，暗苔色的深衣浆得极为齐整。
“阿瑞这是要出门吗？”俞景从阶上站起来，不知是因着久坐还是仲春寒气未尽的缘故，他的小腿一阵发麻。
“出门倒是不必。只是适才占了一卦，须臾之内便有客从远方而至。”卢嘉朝他笑了笑，“我是厌烦了他，不过捎来的贵客恐怕有些可怜可爱之处——自然，对你而言皆是贵客了，若是顺利，这几日的忧思必能消解。”
“啊？”俞景愣怔了一下便立刻反应过来，“是……”
他还未说出口，就听见外头的马蹄声渐渐响起，由远而近。卢嘉但笑不语，只是伸手牵住俞景：“你随我来就是。”他这一下牵得极其自然，举手投足间已然透着宛若同族兄弟般的温情。
那手稳定而充满了暖意，俞景只能呆呆地由他拉着，往门口走去。
卢嘉卸了门闩又慢慢地拉开门，俞景还未看清门外又长高了寸许的春草，目光就已经被飞驰而来的骏马吸引住了。
只见骏马身姿矫健，长途奔袭却未有丝毫疲态，这便罢了——与此对比鲜明的是骑马的来者，粗布褐衣，头上的大圆斗笠竟也是几年前的用具，上面的箬竹斑斑驳驳被潮气生了黑色的霉点，裹着灰白的大斗篷，怎么也衬不上那匹英姿勃发的骏马。
卢嘉神色微动，待那马匹近了也缓了，才施施然行了一礼。
来者在门前勒了缰绳，落落大方地揭了斗笠露了脸——仿佛暗淡的斗篷衣裳都被恍然照亮一般，对方二十来岁的模样，有一张与卢嘉几分相似的脸孔，却显得更加开朗，又是咧嘴笑着的，更是亲切不少。
“这便是间山俞家的小公子？在下卢端，字容直。这几日公子宿在此处，愚弟阿瑞向来待人疏淡，委屈公子了。”对方将斗笠丢给卢嘉，得了卢嘉“谁是你愚弟”的抢白也不生气，只是笑盈盈地朝俞景看。
俞景忙施礼道：“间山俞景，小名昭，尚未有字。容直兄可别如此，几日生死之间，幸得卢家照拂，无以为报，阿瑞待我尤是无微不至……”
“阿昭你别和他扯。我说阿兄你怎么不陪着那位进城啊？”卢嘉撇撇嘴——这是俞景从未见过的生动表情——同时表达了不屑与疑惑。
“还说呢！”卢端不知对谁笑着说了一句“到啦，这一路颠簸你竟能睡得着”，又推了推自己身前埋在斗篷里的“东西”——这时卢嘉与俞景才注意到那里似乎有着同骑的另一位来客。
“咦……阿叔……到了吗？”斗篷被从里头扒开，露出了一位睡眼惺忪的小男孩，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的样子，如粉团子般玉雪可爱，他揉揉眼睛，打了个呵欠，又看看站在一边的俞景和卢嘉，霎时醒了八分——他扭头看看卢端，然后先软软地冲卢嘉喊了声“卢家小叔叔安好”，再犹犹豫豫地瞅了瞅俞景。
“在下俞景，景光之景。”
“是云州间山的俞氏吗？”
“正是。”
“俞家阿叔安好。”孩子笑得灿烂，眼睛又黑又亮生动可爱，半分羞涩也无，“我叫陈偃，容州奏郡人。”
便是对这孩子的来历一无所知的俞景，此刻也不由得悚然一惊：奏郡是容州的州府所在，而奏郡之中的陈氏……唯有颍王一支了，那眼前的这位能够被卢端一路护送而来的，便只有颍王陈朗之子了。
俞景连忙对他作了深揖，陈偃反倒在此刻不好意思了起来，他往卢端怀里钻了钻。卢端笑着拍拍他的脸颊：“之前可说好的，你先在这里落脚，和阿瑞叔叔玩一会儿，我随你父亲进城。”他说着一把将陈偃从怀中抱起，向马下送去。
“可是我还是想和阿叔一起进城！我不怕死人也不怕血！”陈偃显然不想与卢端分开，他仰着头与卢端分辩道。
“我晓得晓得，虎父无犬子，不过公子你忘了和你父亲说过的话了吗？”
卢嘉伸手稳稳接住了陈偃，陈偃脸上似仍有不舍，他拼命把这种孩子气的表现压下去，只是冲着卢端说道：“那阿叔可要早点和父亲遇到。”
卢端大笑着俯身揉揉陈偃的头发：“小孩子挂心这么多做什么，好好和阿瑞叔叔玩，回了马就和你阿大一起来接你。”
“嗯！”陈偃用力点点头，朝重新拉起缰绳的卢端挥了挥手。
“对了俞公子，你要我捎点什么吗？”卢端正待扬鞭，又回首问俞景道。
“烦劳容直兄捎一杯死敌之血至俞府门前，以慰我俞氏泉下之灵。”他这样坚定地说着，黑白分明的眸子里并没有因为软弱或哀愁而而闪烁的泪光。
“会替你办到的。”卢端点点头，扬起了手中的马鞭。
陈偃从卢嘉怀里跳到地上，雪蓝色的深衣上还蹭了几缕马鬃，卢嘉俯身替他摘着那些枣红色的马鬃，男孩子便笑嘻嘻地打量着卢嘉，说道：“阿瑞叔叔和阿正叔叔长得可真像！”
“阿正”是卢端的小名，卢嘉除了听家人这样叫过，似乎第一次从外人口中听到兄长的小名。
“噗。”俞景忍不住笑了一声——他知道卢嘉最不爱听这句话。
不过童言无忌，卢嘉分明被噎得不行，却只有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和兄长一点也不像——那种做事风风火火的家伙，哪里和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