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1 / 2）

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亮起一线天光，陆生明呻吟出声，他从地上爬起身，斜倚桃树，弯着腰拍沾衣的花瓣和凝结的寒露。

仅从陆生明从容的外表完全想象不到他正饱受疼痛煎熬。他胸腔中坚持工作的心脏尚还保持有功能，但每一次鼓动，都让陆生明重新经历一次剜心之痛。

陆生明没有在长安停留，他穿着那身被夜露打湿的衣服，如同任意一个出门在外的凡人那般，顺着川流不息的人河，穿过长安雄伟的城门，疲惫地迈上了回家的路途。

在终点等待着他的是幸福，但这条长路未免过于遥远。

陆生明在路上倒下了许多次。他在昆仑上长大，是门派中可被称赞天才的高徒。他从两三岁的年纪，直到与岑越相遇之前，其实没有经历过足以摧毁他意志的的挫折，更没有虚弱到倒下的时候。但他躺在泥泞的野地，瓢泼的大雨泼洒在他的身。恶劣的环境加重了他的痛苦，陆生明知道他该爬起来躲雨，最好停下来好好休整伤势。但他的心中，无法控制地回放着岑越蜷在锦盒中的小小身体。不过雨水而已，他冷得止不住发抖。岑越躺在冰上两月余，他该多么寒冷呢？

在无尽的自我折磨中，陆生明一步步接近了昆仑。天气渐渐热了，他仍裹着长安穿回的衣服。陆生明悄无声息地入山，没有惊动山林中与颉虞相熟的精怪，鬼魅一样推门走进了家里。

这栋房子尚还保存有岑越上次遗留的痕迹。厨房的墙角堆着颉虞带他去打劫回来的生板栗。上次岑越临到走也没有将一小包板栗剥完。陆生明从厨房转到堂屋，床上的被子还残存着岑越的气息——毛茸茸的，温暖又蓬松的绒毛的气味。他紧绷到极致的心弦松解，猛然被疲惫贯穿，浑身泛起劳累的酸痛。陆生明将脑袋埋进被褥，岑越的气息将他包裹，温柔地安抚他的心绪。他终于能不被降临到岑越身上的死亡惊扰，安心地陷入了沉眠。

昆仑的天空辽远无边，与广袤大地边界的地平线相连。红羽的游隼翱翔在天空中，从地面抬头望，它是一个渺小的逗点儿，在高而远的蓝色天幕下盘旋不休，发出悠远悦耳的长鸣。

除了天空，无人知道它背上休憩着另一个小小生灵。

“你暗中跟随的人类，他现在睡着了。”游隼欢快地说：“我去偷看他的时候，还以为光天化日撞了鬼。他是人类吗？为什么不吃东西，不睡觉也没有死？”

“他是人类。”燕疲惫地收拢翅膀，脑袋塞在游隼的羽毛下：“只是遇到了一些伤心痛苦的事。”

游隼半懂非懂地点头，问：“你不去陪伴他吗？从长安一直偷偷追到这里，你喜欢他吧？”

“没有特意跟着他。”燕否定道：“只是恰好帮一个朋友，遇到了他倒在路边。我当时以为他足够强大……”

却不曾想，强悍如陆生明，失去占据大半内心的，仿若支柱支撑起他一半生命的爱侣时，也会抵抗不住痛苦的沉重负荷，轰然地倾倒坍塌。

岑越大约不知道，他已经成为陆生明不可代替，不可失去，不可触碰的一部分。当初那样一只落魄的，灰扑扑的丑狐狸，竟然能够成为支撑别人内心的存在。

但是岑越的确非常迷人。他的外表继承了狐族的漂亮，尤其一双琥珀色的眼，双目盈光时，无人不为他心旌动摇。岑越不知他的外表吸引过许多人。然而，在燕心中他的外表却是次要，岑越更为动人之处是他纯粹而执着的灵魂之光。当岑越站在他身旁，释放出狐火熊熊燃烧，他的面容在恐惧中坚定，眼瞳迸射出一往无前的孤勇时。燕承认，他在那一刻，的确是心动过。

只是心动过。

游隼问：“那个人的状态很糟。你不陪他挺过来吗？他或许会死。”

燕回过神，轻声道：“这是独属于他的穷途末路。他得依靠自己撑过去。”

游隼的好奇心浓郁。昆仑地广人稀，她鲜少能碰上能沟通的妖怪，燕是她捡来的。当时燕的翅膀痉挛不止，从空中坠落，出于好奇游隼飞降而下，救下了险些摔死的燕。她的好奇显然还未被满足，顶着燕盘旋空中，仍喋喋不休地问。燕没有回答，闭上眼，在她温暖的绒羽中休憩。

陆生明足足睡了三天。他再次醒来，精神好了很多。他像是已经从灭顶的情绪中挣脱出来，用厨房中还能用的食物，做了一顿热乎乎的饭菜。燕为此感到高兴，陆生明一路只为简单果腹，野菜，野果，只要能吃的、可堪让他活下去的食物，他径直采来吞下了肚。在燕看来，他给自己下厨做饭是好转的开始。

不久，颉虞送来了第一封信。信中岑越的情况应该在好转。陆生明那天读完信后，去照了镜子。他像是被镜中的尊容吓了一跳，立刻换了衣服，修剪了头发，将不忍卒视的凌乱胡须剃了个干净。

然后，陆生明的情况一天天地好转。他开始为岑越建起新的的房间，按照某个标准重新布置这间简朴的小院。

燕放下心，他想他是不是该离开了？昆仑的景色虽美，却不适合燕子常驻。他不喜欢昆仑的气候，夏季的昆仑白天属于骄阳，夜晚属于寒冬。他蜷缩在温暖的细羽中，仍觉得深夜太过寒冷。燕决定，选一个明媚的艳阳天，乘着西风返回长安。

在燕离开前的一夜，他发现了陆生明隐而不宣的秘密。

“喂，陆生明！”燕展翅扑进房中，陆生明躺在床上，状若沉睡，却已然不闻呼吸声。

燕检查他的身体，为他莫名其妙地死去而惊怒。陆生明遭人所害？是谁？皇帝？还是那位道长？陆生明全身上下并无伤口，燕将妖力灌入他的身体，愕然察觉，他的心脏居然残缺不全。

一瞬间，燕全都懂了。

为什么璋华会痛快应允救岑越的命，为什么陆生明憔悴虚弱，几乎欲要死亡。

换回岑越一条命，当然需要用另一个人的命去交换。

那一瞬间，燕的脑海几乎是空白的。他脑中浮起岑越忧郁的目光，又会想起陆生明那一封封连续不断的飞信，最后最终定格在荒宅时，岑越狡黠的眼与陆生明了然一切的笑。那时他从檐上飞下，在他们窗外化成乌眼珠的少年，意欲搅黄岑越妄想干的坏事。

“人生若只如初见。你是意气风发大道将成的道士，他是又怂又蔫坏的丑狐狸。你去除妖成仙，他在荒宅自顾自地过活，不必相见，不必相遇，不必相识。只要你们都好好地活在这世上，该多好。”

“但是我想你不愿意。岑越也不会愿意。他最不后悔爱上你。”

“我时常想，他这次闭上眼的时候，究竟有没有生出怨恨的心？上一次，我俩一同阻拦那支狼骑，他闭上眼前，拼命地把头转向我，眼神悲伤又担忧。那么痛，我当时怨恨得几乎克制不住。”

“那么痛的时候，他都不会怨恨什么。这一次，他的心中大概只有欣慰吧。”

“欣慰你不会知道他死去了，欣慰他的死不会为你带来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