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1 / 2)
然而事情却不会总如人所愿。颉虞偷偷上山,被拦在桃花林里,镜花水月外。
他镇守龙脉的工作在正月中旬戛然而止,璋华在赴宫宴后一去不回。长安大乱,颉虞躲在镜花水月中安稳度日。只要璋华不死,镜花水月便是世界上最安全之处。这世上能与九尾天狐匹敌之人,约莫只有已修作半仙之体的陆生明了。颉虞悠哉游哉,每日赏月色观灿雪。不亦乐乎。直到迎春绽放了苞蕾,燕带着岑越的消息与春日气息一同到来。说来万幸,江珑在从西域赶回长安的路途中,遇到了返回西域的燕。燕与他有一面之缘。江珑落魄得很,燕虽犹豫,但主动现了身。江珑本不知如何给颉虞送信,但幸好遇到燕。燕知道颉虞的下落,用风把消息传进了镜花水月。颉虞冲出镜花水月,跑去尉迟府去找江珑。燕传过信后依旧不见踪影,颉虞分不出更多心神关注他。
颉虞咬着牙叹气,心想,这冷遇大概便是他在璋华遇难时束手旁观的报应吧。如果是岑越抱着他来求救,镜花水月必定不会闭门不开。
颉虞不知如何是好。他是珍奇的异兽,不会畏惧与任何人或任何妖的战斗,但唯有求援,与实力无关,是他不知如何是好的另一个领域的事,艰难得让他几乎退缩。
颉虞打开锦盒,用鼻子拱一拱岑越僵硬冰冷的身体,泪水啪嗒啪嗒地落在他的毛发上。他以为他与岑越的感情并不如何深刻。在岑越与陆生明间,他总是理智地抛弃岑越,以陆生明为先。但为什么岑越死去了,他难过至此?明明离开陆生明的时候,他也未曾体会过这般伤心欲碎的强烈情感。
这便是死吗?不再呼吸,没有心跳,闭上绿色的眼珠,再不会笑着与他说话,再不会问他陆生明小时候的事,只剩毫无温度的记忆会随着时间慢慢模糊。颉虞蜷缩在岑越旁边,用腹部笼罩他。他的身上冒出黑色的光晕,光晕凝聚在他们身周。这只金铜小兽遍身的乌黑仿佛变浅了——他在燃烧神魄,暂停黑光里的时间,让岑越在时间重新流逝前永远拥有最后的三天。
风拂过桃花林,花瓣红似血凝,簌簌作响,一片迎风而起的玉兰花瓣,化作白羽紫目的小鸟,扑棱棱振翅,向西直飞而去。
顺着风去寻找一只鸟的气息得多久?没有人知道准确的答案。但是只过了一个白日,天边悬着落日,这一天的阳光还照在颉虞的身上。白羽紫目的鸟便重归了桃林。一只身形俏丽的乌燕飞掠而下,一翅膀扇飞了颉虞,落地变成一个尖下巴的黑衣少年。
颉虞被他扇得滚了两滚,懵懵懂懂睁开眼。燕抱起岑越,嘴中骂道:“嫌你自己活得太长?”
“……燕?”颉虞反应不及,望着燕怔然出声。
“不必着急送死。”燕的乌黑眼珠弥漫了悲伤:“你们还有陆生明。”
颉虞瞪大了眼,燕垂下头。
陆生明穿花拂叶,从桃树林中慢慢走出。他的面容满是疲惫,不知用了多少神行符,才能跟上燕的脚步,一同赶回方山。如此强度的奔波,半神之体也捱不下来。
“你……不是……”颉虞张口结舌,想问的话问不出口,忽地转头瞪向燕。
“渡劫失败了,与燕无关。”陆生明从燕手中抱过岑越,他眼神痴痴地落在岑越身上,眉宇间弥漫了无法掩饰的痛苦。他向来惯于掩饰情绪,然这痛苦太过浓烈,竭力平静的五官终是扭曲成僵硬的模样。
“白狼不是我的天劫。”陆生明抱紧岑越,他竟是仿佛在后悔:“我该除的妖不是她。”
“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既然结果注定是失败,我当初……不该抛下他。”陆生明的眼中浮起雾气,夕阳下凝聚成闪烁的光膜,他的眼珠蒙上了一层血色般的红。
“陆生明!”颉虞一口咬住他的手腕,翻身跳到他肩头:“清醒过来!小心入魔!”
陆生明一闭眼,抿紧了苍白的嘴唇。他渡劫失败,脸色着实难看,但他的神情痛苦几乎疯狂,疯狂中尤有三分清醒,更让颉虞担心——担心他一命换一命。
颉虞宁愿消耗神魂延长岑越复活的希望,却不愿意陆生明不顾生死地去救他。如果可以,他愿意用命去交换一个两全的圆满。
陆生明很快平静下来。人一旦孤注一掷地做出决定,内心便不再受痛苦与疯狂的纠缠。他双眼清明,视线投进桃林深处,面容平静得仿佛从未出现过痛苦。颉虞害怕地咬他,想阻拦他的某种决定。陆生明的平静过于异常,他为此心生忧怖。
当深爱的人死去,活着的人如何才能摆脱悲痛?
当然是他决意不与他深爱的人分开的时候,他的心会迎来抚慰与平和。
陆生明将颉虞扔进燕怀里,抱着岑越进入桃花林的深处。这次通往镜花水月的道路敞开了门,他们顺着蜿蜒的路,看到一颗细瘦的幼苗。玉兰的花期已过,山中天寒,这颗幼苗能尚留一两朵花苞,寂寂寞寞地绽放在斜阳下。
是辛夷。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在陆生明路过他时,沉默地落下一朵盛放的花,白紫的玉兰覆盖了岑越的脸。他的身体眼瞧比去年强壮了,实际上却还是那只埋头藏进花瓣与辛夷同悲的小狐狸。没有强大一点,也没有作恶一点,辛夷想,只是一只小狐狸,怎么就比他这般戴罪之身更早地躺下了?
低眉顺眼的侍女不知从哪里出现,沉默地在前面引路。他们顺着檐廊一直往更深处去,路过迎客厅,路过正堂,路过小殿,路过曲觞流水的花园。最终停在了一座塔前。
侍女拦住燕与颉虞,示意只容许陆生明抱着岑越进入。燕犹疑,颉虞着急,他们欲吐一肚担忧,都被陆生明摆手拦在腹中。
“我进去,你们勿来。”陆生明抬手推门入内,面上无悲无惧。颉虞不甘心听话,抬腿跟上,被一道光膜阻隔门外。
这座塔外设置着禁制。燕立时明白,只好打消入内的念头。他转头一瞧,侍女不知何时消失了。颉虞仍顽固不化,一刻不停地撞击着禁制,他无言相劝,只默然无声地寻了根树枝将身形藏起。
陆生明进入塔内,顺着楼梯一层层向上爬。这塔有九层。九为极数,天地之气,莫不归于极。璋华应是以九层的塔建立阵法,取天地之气汇聚一处。他把上一位皇帝的尸体——不,或许如岑越一般还未彻底死去——放在了塔的第九层,借天地之气弥补他损失的精气。
第九层装饰富丽,灯火辉煌仿若白昼,陆生明一层层撩开珠帘,璋华只披着一袭白袍,赤腿坐在第九层中央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