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昭平(1 / 2)
好了,现在,假设我是陈怀刑。陈怀刑当然不是我的真名,过气主角不配真名出镜,不过在这短暂的小小番外里,请允许我暂且自称为陈烙。时间的齿轮往前拨一点——很好,就是这里。假设因为各种原因,那个什么联邦复兴党没造出诺亚,于是我们的七个男孩儿就这么在游戏里永远地保持着性转状态,作为女人过完他们的一生。
你知道的,人的时间总是很短暂,就像我突然接到了这个任务,回到这个没融合也永远不会融合的世界里探望林昭平。处于某种原因,小秦也呆在这儿。
问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当然是因为傻`逼作者要塑造人物形象。
凉迟也就是LC岛临近春节(顺便一提它在正文里叫LC是因为凉迟这名字太青春疼痛),我起初倒是打算在生区的老宅或者萨尔在公园的寓所里耗完这个难得的假期,但手头没事,又不像其他人,没什么需要拜访的亲戚,于是趁这段空窗时,我又去探访了一次林昭平。
说来惭愧,上次见她还是两年前的事,也没什么私人间的交往,拿了关于脑衰特效药的资料就走了,现在包括岁之迢和我在内的成千上万人都在因此受益,林昭平这个人,如果不是她亲自来信,我却还以为她和白见月一样已经亡故了。
这条信息是不久前发送的,时间不是特定的某一段,大概是她清醒时勉强发出的,甚至还有错别字。林昭平给我了特定的时间和地点,我到她附近时查了一下,那个位置不是上次探访她时呆的疗养院,是一处小别墅——当然,说是小,其实比老宅还要大不少,有自带的很大的花园,三层高度,仿苏式风格,外部装潢典雅,临着别墅区内精巧的湖心亭,显得很合宜。
江筠来在耳机里说:“有钱就是好。”
我长长地嗤了一声,不置可否,下了车。
林昭平比我想的还要糟糕。
这让我羞愧。
上次见她时,她尚且正常。我当时也是傻`逼一个,不懂事儿,看着她状况尚佳,就随口说了一句“看你的样子,阿兹海默也没那么可怕”。林昭平倒是脾气好,只解释道,那是因为我还没见过她发病的样子。
我记得她最糟糕的样子,也就是临走前,林昭平在睡梦中流出的涎水,是我擦的。我没当回事,甚至还装逼地说了句向时间之神遥遥举杯。现在想来大概是中二病发作,实在不忍直视。
这次的林昭平,却远没有那么好了。
首次接到她的委托时,她尚且是个妇人,去了一趟二十年代,读了那么多录像带,见了她年轻时的样子,又到老年期取了资料,也算见证了她的大半生,可她这大半生哪一段时间也都没有我眼前所见的这样糟糕。她的皮肉完全松弛了,软塌塌地卧在瘦削的骨头上,眼神浑浊得让我不敢对视,身上倒还干净,只是止不住地往下流口水。偶尔转过头茫然四顾,一时间像个孩子,一时间又像个疯子,我坐在那里看了她一会,只觉得鼻子酸。
老了就会这样吗?
因脑衰而死的杜兰亭,因为有科技和药物的支撑,尚且清醒,同样是老迈而罹患不治之症而死的弗丽嘉,平静而善于忍耐,你甚至察觉不出她的苦痛。
见到了很多死法,原来哪一种都没有“老死”更不体面。
我忽然有点庆幸我不会这样,也庆幸那些人死去时未曾或也不将会是这样。
林昭平的头转了过来,发黄的眼珠直直地望着我。我扭过头去不敢看她,顿了半晌,绕到她身后,替她梳开脑后一小团纠结在一起的头发。林昭平年轻时乌黑柔软又带着点小卷的长发已经被剪得很短,稀疏得不像样了,我拿着梳子仔细理顺时,林昭平动了动脑袋,努力别着眼球看向我。我愣了一下,听见她皱成一团的嘴唇蠕动着,说:
“mama。”
我猜不管我刚刚有什么表情,都已经冻在了脸上,而她像个婴儿一样痴傻地笑了起来。
真是滑稽。
我想。
我不敢在这里再呆一秒,逃也似地离开了卧房。
二零三九年的除夕是在一月三十日,二零一八的倒是挺清奇,将将在情人节的第二天。
我本想等林昭平醒来,听听她到底叫我来想干什么,结果到年前都没有恢复意志。幸而林昭平早就留下手迹允许我查看和使用她房内的任何东西,我才没显得那么无聊。
——不得不说,林昭平的世界里手机比我们那个时间线上先进多了,死亡救援这游戏真他娘的好玩。我感到自己有向网瘾少年发展的倾向,虽然我早就是网瘾也早就不是少年了。
情人节这天一大早,林昭平就被送去医院检查了。我随她一同去——反正也没事儿干,——结果是一路上不知道撞见了多少对死情侣。
江筠来顺着老子的摄像头看现场直播,笑得吊儿郎当,丝毫没有被虐的觉悟,听见我哼了一声,问:“怎么了?”
“烧烧烧。”
我撇嘴。
江筠来平心静气地邀请我暂时放下林昭平和他好好过个情人节,我则没好气地回答并不想和死人过情人节。江筠来闻言眉头抽了一下,开始试图从各个角度分析他和死人的差距,一时间车里十分热闹。好在林昭平的孙女和她一样宽和,并未计较我这个外人的不敬,只在我自我介绍是她祖母的朋友时,多少有些疑惑。
我忍不住略有些得意地摸了摸脸。
“看来老子还是挺年轻的。”
江筠来呸了一声,模仿萨尔斯莱曼的恶声恶气:“死小鬼。”
“老不休。”我翻白眼。
林昭平她孙女乖巧地笑了笑,看向我,似乎有点接话头的意思:“冒昧地问一下,您今年……”
我和江筠来同时果断地回答:“还小。”
“……多大?”
江筠来:“她七十一”
我:“放你娘的屁,老子十八。”
看上去也只有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尴尬地微笑:“您真是保养得宜。”
坐在我左边的老人突然转过头,动了动眼珠子。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多大呢?”
一个衰弱但快活的声音传过来。
我瞟了一眼小姑娘,看见林昭平露出一个皱巴巴的坏笑,于是立即从善如流地问:“你多大了?”
林昭平用甜腻腻的声音(真难为她一把年纪)回答:“六岁了!”
我眼睁睁看着副驾驶位置上的小姑娘面不改色地带上了耳塞,伴随着江筠来歇斯底里到几乎要把播放器震坏的笑声。
“回去吧,”我听见林昭平吩咐司机,“检查明天再说。”
司机不安地看了一眼小姑娘,见她点头,于是折返,开向来时的方向。
林昭平没话找话:“好久不见。”
我正准备应一声叙叙旧,却听见她念了个熟悉的名字,这名不是我的,同样只是两个字,却有种奇异的能在舌尖上辗转的美感。
“莱因。”
我和话筒里的江筠来动作都顿了一下。
江筠来问:“她说什么?”
我一瞬间想到了很多种可能,都很靠谱,只是不知道哪一种是真的,茫然中只听见林昭平的声音说:
“我回来了,回到你身边了,莱因。”
我还愣在那里,江筠来反应的很快,他迅速远程开启了放大,喊了一句:“秦太真。”
在我愕然的注视下,我们中间的那个空座上有一片水波荡漾开来,在扭曲的光线中,一个人影——不,一张卡片冒了出来。卡片弹了弹,迅速回复成人形,把后座挤得满满当当。
是秦太真,带着臂环,他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冲我颔首,然后对着林昭平轻声说:“昭平。”
“你回来了。”
他握住老人的手。
“回到我身边了。”
林昭平没有回复。
她的记忆还出了点问题。
一切停留在她少女时代,没有结婚生子嫁人也没有被消除记忆更没有遇见莱茵的时代。这时代里没有女性压迫,没有天才战舰设计师的名头,只有林昭平,普通少女林昭平。在她说过那一句莱茵之后,她就彻底忘了这个名字。
她孙女叫我们帮助林昭平几天,一切资源管够。然后她逃走了,再也没有露面。秦太真不知道是来干什么的。他似乎完全把自己带入了护工这个角色,每天假扮林昭平朋友假扮的不亦乐乎,在早上解释一遍自己的身份,替她做各种事。林昭平本人,潜意识有意无意地避开了镜子,忽略自己老迈的身体,嘶哑的声音,完全活的像个少女。
她穿着雪纺衫从楼梯上走了下来,驼着背,扶着楼梯的手颤颤巍巍,秦太真毫无异状地冲她招呼,问:“要去花园里看看吗?”
他的声音非常稳重,林昭平回头,看着他,从皱纹里挤出一个微笑,点点头。
秦太真的表情温柔了一点:“你的病刚好,不能扔掉拐杖。嗓子也是,要每天吃药。”
林昭平小孩儿一样点点头,犹豫了一会儿,又道:“可是我还是想不起来——我们之前认识吗?”
“认识。”他说,“我是莱茵,你最好的朋友。你又忘了?”
“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她露出了思索的表情。
“是谁呢——嗯,好耳熟的名字。”
林昭平宅子的后花园挺大,足够野餐。秦太真带她去的是一棵桂树下。那树枝叶丰茂,树冠庞大。我盯着它看了半天,模模糊糊想起这玩意儿似乎是曾经莱茵和林昭平野餐的一棵——枝干的走向非常奇怪,也算是好记。
林昭平的脖颈上被系上了一条餐巾。她不太能跪坐,于是又被安排在轮椅上。秦太真像没看见一样选择性忽视了它们,专注于为林昭平梳理结成一团的头发。老人眯着眼睛,表情里呆滞的成分少了那么点。过了一会,她居然开始小声哼唱一首调子软绵绵的歌。
秦太真耐心得坐在她面前,问:“能大声点唱吗?”
林昭平不搭理他,上身在轮椅上不安地转了转,焦躁地嘟囔着:“纸,给我纸。”
有人把卫生纸递到她手边,被林昭平抬手打掉。接着她尚且清醒时常用的设计本和绘图本拿了过来,林昭平哆哆嗦嗦地握着笔,一根线也没划出来,几秒后,她扔下笔,抱住头尖叫起来。
我和秦太真相顾无言落下的本子摊开在某一页,一张极精妙的概念图,只完成了一半。林昭平的病没那么重时,大概正在计划设计一个新产品。
只是病魔来得太快了。
秦太真盯着那张图看了两秒,表情晦暗。随后他突然转头,一拳捶在树上。他如此用力,以至于手被粗糙的树皮磨破了,用那只手捂住眼睛时,一滴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林昭平又开始重复那个调子,太含糊了,很是催眠。
桂木在风中摆动。我看着这古怪的一幕,实在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我就在这种古怪的气氛里熬了一个半月。
前半个月,我一直以为秦太真和林昭平的关系是这样的:秦太真→林昭平→莱茵。
后半个月,大发善心的江筠来告诉我:秦太真←莱茵。
他的原话是:“秦太真和莱茵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
我信了。
然后每天看着秦太真和林昭平虐恋情深。
诺亚居然没出来砍死他们中的一个。
奇了怪。
林昭平基本恢复神智是四月的事了。清明快到了的时候,她渐渐开始恢复了正常,不再做出少女和小孩才会做的行为。不久后,她要回了自己的本子,开始利用一切清醒时间设计。
主体的图纸在她手里以一种可怕的速度日臻完善。虽然合适的发动机还没有找到,但燃料已经确定下来。他们这个世界里,没有人能像林昭平一样包揽几乎百分之六十的工作,但她做到了,尽管她已是花甲之年。
林昭平把我叫到书房是清明节的前一天。彼时江筠来正在给我直播做青团,馋的我有点小饿,听说林昭平叫,我当然迫不及待地逃离了报社现场。
林昭平坐在一把椅子上,伏案写作。
良久,她问:“为什么我要叫你来呢?”
我问:“你记得我吗?”
“陈烙。”老人头也不回地说,“我曾向你泄露了一些资料,为了换取你的帮助……你到底帮了我什么?”
我笑笑,把自己扔进椅子里,没有搭话,她就又自言自语道:“莱茵……莱茵是谁?”
“我也没见过。”我试图转移话题,“你一直在做设计吗?”
“是。”老人叹了口气,“我不敢放下笔,我怕没时间了。”
她转过椅子,伸手去够一把卡尺。我站起来把那玩意递进她手里,林昭平短促地笑了笑。
“我的时间不多了。”
过了一会,她突然放下了笔,开始哼歌。
她意识不清的时候就喜欢哼这首歌,还只会哼两句,我都快被洗脑了。好在在我抗议之前,她又恢复了神智,开始伏案工作。
我看了看她用来捆住自己,以防在失去意识时乱跑而耽误时间的那条麻绳,一边走神,一边扫视着她的手迹。
很漂亮的字,比我的狗爬不知道高上多少个档次了,都说字如其人,这话真是没错。
林昭平问:“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愣了一下:“什么忙?”
林昭平犹豫了一下,说:“唱唱……那两句。我唱的那两句。”
我心说你自己不是会唱吗,到底是怎么想不开非要找我这个五音不全的人折磨自己耳朵,但还是唱了。
轻触我的发肤,予我更热烈的吻。再近些,再近一些,拜托请不要分离。
真是软绵绵的歌。
林昭平重复了几次那歌,露出迷惘的表情。
“这不是我的风格。”
我耸肩。
秦太真碰巧敲了敲门。
林昭平温和地说:“进来。”
青年拿着水走进来,放在书桌上一个他手肘不容易碰到的地方。老人还在似有似无地让旋律在舌尖磨蹭,秦太真听了两秒,像是没忍住,在她哼到“拜托请不要分离”时,跟着接了一句。
“像白鸟般飞过,那拥挤的人群。”
林昭平放下了笔,犹疑不定地接上他的下一句:“……空无一人的黎明来临了?”
秦太真匆忙地摇了摇头,又冲我略一颔首,走了。
就这么走了。
不得不独自面对狐疑的林昭平的我干笑了两声,就听见江筠来问:“说来林昭平和杜兰亭属性都一样吧——你怎么态度差别这么大。”
我借口尿遁逃到卫生间里,才翻了个白眼:“你那眼睛大概是路边摊送的。这俩人哪里像了?”
照顾到杜兰亭的感受,不好说他的性格简直比林昭平差了两个档次,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和人格光辉度远远不及曾经的林昭平——那时候的林昭平,几乎是光辉本身。
想想她为了保护自己的设计受过的那些苦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