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顽不灵（二）（1 / 1）
鱼丸见秋冥在自己衣料上摸来摸去，不由得哂笑道：“怎么，你中意这衣料？”
秋冥从思绪里缓过神来，回道：“能给么？”
鱼丸假意思考了一下，复又摇头晃脑地说：“这不成，这是专供的，要给了你，我家老爷子得打断我一条腿。”
秋冥跟着他笑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鱼丸家里的事情确实有些一言难尽，老爷子指不定哪天真的会下狠手打鱼丸——八成还是因为自己，便慢慢收敛了笑容，转了个话头去聊别的事情。脑子里却不自主地开始回忆，他们是怎么遇见，又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他见鱼丸时年纪尚小，两人一同在国子监和众皇子一起读书。彼时二人尚未有什么深交，真正对彼此有所理解不过是三四年前。当时正值秋天，诸多王公亲贵同去围场狩猎，年纪尚轻的王孙公子也一同随行。围场在京畿外几十里处的邕山与黑河之间，邕山南、黑河北都是阳面，因而水草丰美，野物极多。围场地势平缓，并无险隘之处，少年们便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并不担心会遇到什么意外危险。
连玥、连漪当时尚不满十岁，平日里很是依赖长公主连減婤。但围场上有祖制，女眷不得入内。皇帝曾费了好一番心思让女子也能上演武场锻炼筋骨，但围场一事，由于离郊祀之处极近——祀与戎，国之大事也——因而让女眷同入围场游猎的旨意总被朝臣参奏，皇帝也无可奈何。连減婤在此事上与她父皇同仇敌忾，总盼有一日能男女同尊，广开智力，因而对自己不能入围场之事很是不忿，连溪婷却多次感慨“不入围场是逃过一劫”，为此被连減婤捉起来揍了几回。
连玥和连漪见长姐不能入内，一时又找不到可堪依靠的同窗，便请求皇帝让一位稍长的御林军同行。皇帝应允，派了刚入御林军的郎官宇铮同行，宇铮之弟宇则一也初入军旅，便派作连瑀的护卫。而连瑀的心思全不在游猎上，他甚是喜欢逸妃新诞下的小公主连洛花，入围场前也不住地逗弄小妹，抓着她的小手摇个不停，傻笑着求逸妃把小妹赐给自己做妻子。逸妃正玩笑着答允他时，其他少年已三三两两策马打猎去了，连瑀也赶忙告辞，带着宇则一打马赶上去找人作伴。
然而少年们的手脚极利落，转眼间就一队一队散入山林之间去了，连瑀赶来时，只剩下心情不佳、离群索居的将军之子秋冥，与体格荏弱、不善骑马的史官嫡系鱼之跃。连瑀暗自揣测：秋冥身量修长，武艺高强，但阴郁暴躁，不好相处；鱼之跃学养丰厚，为人温和，但体弱力单，战斗无能。若是平时，连瑀总会想办法混在顶尖高手身边捡点便宜，这二人并入不了他眼；但今日连減婤不在，其他人已走远，他实在没得选，也不由得想，若这二人在一处似乎也能凑合，便和宇则一招呼着与秋冥、鱼之跃组队。而在上前打问时，听鱼之跃的意思，他这般不善骑射，原本的打算竟十分大胆：独自进林子里去狩猎。如今有人来邀，也勉强能答应。秋冥本来一口回绝，但远远听了一耳朵鱼之跃的话后，十分嘲讽地说：“就凭你？你还想着自己一人？”——看来是很介意一介弱鸡竟敢与自己做同样打算。
鱼之跃则全不在意，温和地笑笑说：“无论如何，我比你年长几岁，总该有些本事吧？且一人行动自有一人的好处，独自磨炼的机会很是难得，也不会拖了旁人后腿。”秋冥见他只是耐心解释，并不剑拔弩张，不由得一愣，便突然有了兴味似的策马过来，冷笑道：“我倒要看看你什么本事。”——言下之意，这是答应了。连瑀喜不自胜，忙招呼着四人一起进林子。
开始游猎后，秋冥果然身手非凡，一箭对穿了一只斑羚的双目；宇则一膂力不错，护卫三人的同时扫射了几只高处飞下的雉鸡。连瑀一向不精骑射，也不与兄弟攀比战绩，郊游似的在林子里策马哼歌；鱼之跃则勉力策马，手里仅握着一支几寸长的匕首，弓箭还装在马鞍边上的袋子里。秋冥见他并不弯弓搭箭，轻啧一声以示不屑，鱼之跃并不恼，策马的速度慢慢驱缓，突然盯住一处瞬时发力，一匕首刺中了右手边树上爬下的一条青蛇的七寸。鱼之跃的一刺十分精准，也用了极大的力量，蛇一崩身子后立时就死了，他却没力量把匕首拔出来。秋冥嗤笑着策马过来，得意道：“果然——没多大本事。”鱼之跃笨笨地不回嘴，只开口请求道：“有劳您出手相助。”
秋冥被他那句“有劳”弄得不好再发难，他虽混账，但到底不能完全是个混账，只能冷着脸帮忙拔匕首。连瑀见秋冥如此有能耐，宇则一也不弱，瞬间完全放下心，继续着他脑子少根筋似的游乐。
鱼之跃向秋冥搭话：“秋冥，你果然目力极佳，箭术更是一绝啊。”
“不需你恭维。”秋冥冷着脸往林子外走，“你是想借机炫耀你也目力极佳，能一刺即中青蛇七寸吗？”
鱼之跃道：“我夜夜观星，目力虽远，却早已不耐强光。日光下的野物我尚且不能直视，更遑论射中，也就能刺中暗处的几只小玩意儿罢了。”
秋冥见他说的坦率，实在无法继续找茬，便闭上嘴策马。
几人转过一个山坳后，地势甚是闭塞，别处直视不到，几乎四境隔绝。秋冥正要显摆一句“此处设伏甚妙”时，不曾想四周真冒出一伙匪徒将他们团团围住。宇则一见他们土匪打扮，恐不止这几十号人，立即拉开随身的火药放出信号，可惜山坳过于偏僻，动静并不够大。说时迟那时快，秋冥大喊一声“护驾”，用箭筒中仅剩的一箭射中挡住他们来路的匪徒，宇则一会意，从豁口中一路杀出去找皇帝报信。
连瑀不顾在匪徒前露怯，大声哭喊道：“你怎么回事儿啊！你怎么把他放走了！我们本来就人少！”
秋冥不耐地白他一眼：“死不了你的，闭嘴。”
鱼之跃精通掌故，大概知晓秋冥和宇则一的配合之意，也明白秋冥或许自信于对付此处匪徒，因而安慰连瑀道：“瑀皇子，不怕，秋冥公子不是等闲之辈，少了宇则一，我们也无大碍。”
此时被秋冥一箭折损一员的匪徒并不轻举妄动，而是审慎地围着他们绕行，渐渐缩小包围圈。连瑀没有鱼之跃临危不乱的气概，全然不理解鱼之跃虚张声势的兵者诡道，只是口不择言地埋怨：“你最没资格说这话！你...你什么都不会，是最累赘的一个！秋冥要真能保护一个人，那必定是天家血脉！你...你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可镇定的！”说罢小心地看向秋冥：“是吧...是吧！秋冥！你可是秋辰将军的儿子！秋辰一向最忠心了！”
秋冥听连瑀的胡言乱语早气地七窍生烟，又冷不防提到“秋辰忠心”一事，更是戳中软肋，几乎气到失去理智。匪徒原本因一句“护驾”以及秋冥、鱼之跃的气度，还在怀疑是否真撞上了天家的亲贵，如今连瑀这实打实的天家血脉一开口，却让土匪几乎都笑掉大牙。
秋冥被激地手都在抖，冷着声问道：“我有能耐保你一条小命，你能承受地了代价吗？”
鱼之跃看秋冥的脸，知道他原本或许想等御林军来了后靠数量压制与匪徒谈判，最好就地招安，不要在离郊祀极尽的地方大开杀戒。如今，连瑀不断激他，又使他们在匪徒面前威信全失，可能真被逼到短兵相接的一步，援军还遥遥无期。与其这样，不如先发制人——秋冥这是要动手了。
连瑀却全然不知，梗着脖子道：“怎的不能！你救我一命，我赏你荣华富贵！只要你不要托大，真能救我便好！”
秋冥自负又优异，最恨被连瑀这种德不配位的脓包低看，更何况连瑀身份确实压他一等，上涌的血气几乎点燃了他眼球里的血管——秋冥咬着牙道：“你，睁大眼睛，给我看仔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