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章·疑案(1 / 1)
郭青没有骗沈傲,她的确是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尽管没有对沈傲明说,但在内心深处,郭青绝不可能相信关于左娘的“背叛师门”的说辞。蒙骗别人也就算了,但郭青是绝不可能同样被骗的:她太了解左娘了。如果说组织里最忠心的人不是左娘,那么就不可能还有其他人了。
在“隐”的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做到左娘这样的位置。郭青曾经想过,为什么左娘不像其他女性杀手一样,在容貌与体力都开始衰退之时就领一笔安家费,离开组织去过自己的生活。有的女人会伪装一个良家妇女的身份,带着丰厚的嫁妆嫁个老实人。有的女人则潇潇洒洒地走江湖去了。没有人愿意在组织里多花一秒的青春。郭青不知道左娘是如何进入组织的,但当年在焦山的经历让她清楚地知道,会沦落到这里的,要么是走投无路,要么是被强迫。正常的女人谁愿意过这种日子?也许左娘是特殊的一个吧。她最终成为了与欧阳辰星、刘生一样的三大隐头之一。下一位隐首就会从他们三个当中产生。如果左娘没死,也许是她也说不定。
郭青仍然记得第一次遇见左娘的那一天。她赤身裸体地躺在沙地上,双眼空洞望天,浑身疼痛到失去知觉。那一刻她只想马上死去。陈四在一旁慢条斯理地穿着裤子,而老郭头在一里以外的马车里,对这里发生的一切浑然不知。这时左娘突然就出现了。郭青几乎什么也没有看见,陈四便已经跪倒在地,喉咙汩汩地冒着血,发出奇怪的声响。然后他就倒地不动了。左娘把她扶起来,用一件披风裹住了她瘦小的身子。在左娘问郭青是否愿意跟她离开时,她几乎是立刻用尽仅存的力气点了头。然后她就永远离开了那个收养她却从来没有让她过一天好日子的杂耍班。那年她十岁。
就在那一天,她跟着左娘,走上了焦山,一待就是八年。很多年后,她一直在想,当初如果没有离开杂耍班,现在的自己又会是什么模样?也许她不会杀人,不会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就算悲苦平庸也好,至少不必承担着某种罪孽般的感受。她刻意培养的冷漠某种程度上减轻了这种感受,也是她在经历了那些之后,还能够活着的唯一原因。当然,如果没有上焦山,她也不会遇到江芸了。
想到那个已经死去多年的人,郭青心里一阵刺痛。但习惯性的理智将那情感压抑回去了。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去了,以前的那个她没办法,这一次,至少不能让真相被掩盖。
她下了焦山,来到澜江南岸的一处村庄。夜色渐沉,江北繁华集市的星点灯光,衬托了南岸村庄的幽暗静谧。郭青无声无息地穿过村中小路,来到一栋小屋前,警惕地观察了一下,见四周无人,便侧身闪进屋内。
她拿出火石,轻车熟路地点燃屋内一盏油灯,显然她已经来过很多次了。灯光亮起来的时候,可以看见屋内陈设简单,但生活用具齐全。这是左娘的秘密据点之一,除了本人便只有郭青知道。借着灯光,她缓慢地推开一个立柜,墙上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暗格。果然,那暗格中有一个小盒子。郭青打开盒子,看见里面有一封信和一个玉佩。
她正欲将物件拿出来细看,突然听见屋外有些响动,便迅速吹灭油灯,提气纵身跃上房梁。果然,几秒之后,已经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来者并非一人。只听见一个女声说:“这里是最后一个据点了。这老女人狡猾得很,我费了好大的劲,才从她口中套出话来。”郭青听见这声音,只觉得胸中一团火向上窜。果然是南月。左娘的死,怕是与她的背叛不无关系。
一个男声接过话头:“若是这里还找不到,那物件就消失无踪了。”那人的声音温润清淡,倒像是个公子。郭青立刻听出了这声音的来源,顿时觉得胸中那团火熄灭了,胸腔瞬间冷了下去。她没有想到,李凡竟与南月一起来办这件事。李凡是欧阳辰星门下隐首,与郭青和南月差不多同期,也是个沉着冷静的暗杀好手。郭青虽一直对他有隐隐好感,却从未表露出来过。而此刻,这好感已然消失殆尽。
她在房梁上看到二人点燃屋内油灯,开始四处翻找。果然找到了之前的暗格,但里面的东西显然已经在郭青身上了。她暗自庆幸自己来得及时,转念一想,这信件和玉佩,怕是导致左娘之死的一个重要原因,否则,又怎会引得组织派人四处追寻?
等到李凡南月二人失望离开,她才无声无息地跳下房梁,安然离去。回到焦山小屋,她仔细锁好房门,拉上帘子,才就着灯火仔细地研究起来那两样物件。
她首先打开那封信,看见那信居然是写给自己的:“青儿,……”刚看到开头的称呼,她便觉得泪水一阵上涌,鼻子一酸,又咬牙忍住,接着往下看。那信中内容简略古怪,仅仅是只言片语,似乎并无逻辑。“事关重大,千万保全自己,莫信他人。司马空有鬼,小心程家。”仅仅二十五字而已。看见“司马空”的名字,郭青心中一惊。这司马空不是别人,正是组织的首领,那个统筹安排一切刺杀任务的人。
如果左娘的死与司马空有关,那么真相究竟如何,可能就不是她一个人能触及的了。她刚上焦山的时候,就听说组织历史悠久,屹立武林数百年,承接各类刺杀任务却从未卷入任何江湖仇杀,行踪诡秘,甚至不为江湖菜鸟所知,而是以传说的方式存在。这一切全赖各届首领的苦心经营。司马空与历任首领并无差别,都是从前代隐头中择优而出,无一不是从杀手做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只是她从未听说左娘与司马空有何嫌隙,“有鬼”一说又是从何而来?
她看见后面的“程家”二字,疑虑便又加深一层。她入了江湖多年,当然知道诡异神秘的湖西程家。这个著名的家族隐匿在重晏湖西岸的山谷里,与世隔绝,极少出现。但江湖传说程家血脉有异能,传男不传女。三十年前,一名程氏男子在粤山九里坡以一人之力击退西域柳国十万大兵,就是用了异能,才使边疆得以保全。但传说毕竟是传说,无人亲眼目睹此事,而从此之后,程氏族人便再也没在江湖上出现过。但按照左娘信中之意,这程家似乎是要重出江湖,搞些什么大动作。难道,这与她的死也有关系?郭青又拿起玉佩,在灯光下仔细端详,果然,那玉佩上面清晰地刻着一个“程”字,右下方似乎还有一个像火焰一样的图案。郭青敏锐地发现,那玉佩上的红色栓绳处处磨损,似乎已经存在很多年了。
司马空,程家,左娘之死。一连串的线索联系起来,却只让郭青感到更加迷惑。她定定地望着那封信,想象着左娘在昏暗灯光下紧皱眉头,一笔一划书写的样子,心中不禁一阵悲伤,登时红了眼睛。
我一定要查出真相。她暗暗下定决心。
她攥着那封信,目光久久不愿离开,仿佛贪恋这来自左娘的最后一丝关爱。待她终于恋恋不舍地将信纸折叠起来时,才发现纸背面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杂货铺老方”。
等等,莫不是南岸江边小镇上的“方记杂货铺”?郭青脑中闪现出幼时的记忆。那时她刚刚跟着左娘渡过澜江,登上焦山,在组织的训练营里艰难度日。她年龄偏大,又毫无武功基础,时常被别的小孩子欺负,只有江芸常常站在她这一边,时时维护她,虽然她自己又瘦又矮,结果通常是两个人一起被欺负。不知道为什么,左娘虽然并不介入孩童间的霸凌和孤立,却偏偏对她和江芸极好。偶尔空闲的时候,左娘会带她们两个下山,到江边的杂货铺去买些零食。老方就是那杂货铺的东家。再后来,等她长大出隐之后,她才知道这个地方是接收组织信息的一个秘密据点。只是那个时候,已经不会有人再陪她一起来了。
郭青定定地看着那几个字,心想,看来还是不得不去找老方,问问他是否知道什么了。即使再抗拒,也不得不走进那个地方。虽然每次看到那些熟悉的陈设,她都会想起江芸,想起焦山上那让她心痛一生的一天。
然而还未等她进一步思索这次行动,房间的门突然被撞开了。
浑身是血的沈傲踉踉跄跄地冲进来。他猛然关上门,靠在门上大口喘着粗气,大叫道:“青姐,这是个圈套!”然后他体力不支,颓然倒在地上,登时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