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江湖(1 / 1)
初秋时分,正是驿道忙碌之时。驿站旁边的酒肆从来没有生意这么好过,来来往往的旅者、商队,在驿站安顿下马匹之后,便迫不及待地跑到隔壁,瞅着客人来去的空当,占个喝酒的好座。
常威镖局的一行人就是在人声最鼎沸的时候走进店里来的。为首的汉子五大三粗,脚还未踏进门槛,声音已经传进来,盖过了嘈杂的噪声:“老板!找个大桌安顿,好酒好菜赶紧端上来!”跟在汉子身后的则是一个高瘦的少年,生得白白净净,看起来倒像是个儒生。那少年紧紧抿着嘴,眉头微皱,似乎对这大汉的粗鲁行为颇有微词。但当汉子转过头拍拍少年肩膀时,那张年轻的脸庞突然换做一副恭敬谦逊的表情,二人说说笑笑,很是亲密无间。
说着话,镖局的一大帮镖师已经呼啦啦一下子都站在了酒肆里,本来就不大的空间瞬时显得更加狭小。酒老板此时才满脸堆笑地迎上来:“王总镖头,您又亲自押镖了?小店太拘谨,照顾不周,多多包涵,多多包涵……”那汉子却不耐烦地打断:“少废话,赶紧找张桌子!”为首的这汉子正是常威镖局总镖头王大力,江湖人人皆知他为人豪放不羁,甚是粗野。一旁的少年名为张易轩,是镖局的少当家。他的父亲张常威与王大力是拜把子兄弟,两人从草莽间同甘共苦靠着拳头和鲜血打出一片天地,合伙创立了江北最有威信的镖局。张易轩的武功也是王大力传授的,自然得把他当恩师尊敬。至于这少年内心对王大叔究竟是怎么想的,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老板面露难色:“您看,小店一早就坐满了,那边排队等位的人已经排到驿站后门了。您看,要不您先在这边休息下,一会有空位,您先上座……”话音未落,王大力已经不耐烦了:“罗里吧嗦,老子要喝酒,哪个敢不让位?”说罢便卷起袖子,似乎要动起手来。刚好旁边就是一张大桌,倒只坐了三个人。王大力一看,便大声嚷嚷起来:“这么大桌,哪有坐这么几个人的道理!识相的就赶紧收拾东西墙角蹲着去。”
那三人却岿然不动。张易轩不动声色,暗自观察起来。那三人衣着古怪,不似中原旅人短衣窄袖,反而身穿宽大的灰色长袍,把浑身遮了个严严实实,也不知这初秋仍有些高温的天气,会不会热到中暑。三人脚边皆各扔着一顶圆形草帽,只是帽子边沿的一圈绣色不同,中间那人是金边,其余二人是银边。
三人装束如此整齐,怕不是哪个门派外出公干。张易轩这样分析,认为还是不要招惹得好。他正欲劝阻王大力不要太过冲动,那三人中间一个却自行站了起来,拍了拍其余两人的间,然后三人极有默契地同时取草帽,起身离开大桌。刚好有一小桌的客人刚走,这三人便自然而然地换了小桌坐下。
王大力很是得意,招呼着镖局的兄弟坐下。酒老板乐得见到不会生事,便笑嘻嘻地对镖局做了一个揖:“各位客官稍事休息,好酒好菜马上送到!”然后便转过身安抚那三位灰袍客人去了。
不一会好酒好菜悉数上来。王大力喝的越多越高兴,兴头一起,忍不住又开始吹起牛来。他揽着张易轩的肩膀,一手举起酒杯,大声说道:“咱们镖局这几年越做越大,在江北早就没有对手了。再过几年,一统南北也不是问题!”手下镖师自然十分捧场,纷纷附和着,举起酒杯来敬了一杯又一杯。张易轩倒是表情平静,因为他见多了这位王大叔志得意满的模样。他并没有喝酒,腹中又空,正欲好好吃点东西,王大力的手已在他肩上重重拍了几下:“轩儿,要是你爹不在了,咱们可要把镖局搞得更大,以后江南镖局的地盘也都是我们的了!”
听见这话,张易轩突然变了脸色。他父亲张常威近年突然染疾,明明是个年不及五十的精壮汉子,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孱弱病人,虽然在仁正堂神医魏三针的拼力救治下保住了性命,但人却废了,一直没有好转。张易轩母亲早逝,是父亲带着他,一边在江湖上拼杀,一边费尽心力把儿子养大。这话题是张易轩的死穴,镖局人人皆知不能提,王大力突然说这个,八成是存心给人不痛快。
张易轩刚想发作,王大力的手一挥,却差点拍在店中伙计的脸上,惊得那伙计一个趔趄差点绊倒,人是稳住了,手中的酒壶却猛然栽向地面。说时迟那时快,张易轩几乎是下意识地一式“水中捞月”,一把接住了酒壶,伴随着伙计哎呀一声跌倒在酒桌上。只见那少年浑身颤抖,心有余悸,连连称谢:“多谢大爷,要是这酒壶摔了,老板非让我把几个月的工钱都赔进去不可。您可救了我的命了。”张易轩淡然一笑,王大力却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真是个小笨蛋,给爷爷我磕头拜个师,爷爷教你两招,以后可不怕摔跤了。”那少年一脸惊恐,连称不敢,拿了酒壶便点头哈腰地退去了。张易轩多看了一眼,看这少年眉清目秀,眼神机灵,体态轻巧,是个练武的好材料,只可惜流落此处,多半身世不好,也只能混迹于街头巷尾,潦草度日罢了。
经此一打岔,王大力没有接着这话题聊下去,转而调侃另一位镖师小兄弟去了。张易轩便定了定心神,按下怒气。过了大概两刻钟,张易轩看天色不早,一行人酒肉也吃得差不多了,便提醒王大力早点收拢队伍,才能在天黑之前赶到下一个驿站。王大力虽然喝得有点多了,面红如潮,但神志清醒,只是比往常更兴奋了些。他丢了一锭银子在桌上,喜得酒老板连连点头哈腰,将镖局众人向门外送去。王大力大摇大摆地走到门边,一只脚刚踏出门槛,整个人却突然停住了。张易轩不明所以,轻轻拍了他一下:“王大叔,你忘了东西吗?”
谁知这一拍,却拍得王大力整个人猛地向地面扑过去,轰然砸在地上。众人一阵哗然,张易轩一惊,赶紧跨出门外,将面朝下的王大力翻转过来。这一翻不要紧,吓得他跌了个跟头。只见王大力两眼圆睁,表情扭曲,皮肤下隐隐散发出青色,七窍渐渐流出暗红的血液,简直仿佛厉鬼般的面容。张易轩伸手去探,自然是没了鼻息。一年老镖师突然惊呼:“这莫不是传说中来自西域的‘青鬼绝命散’?”
众人本吓得呆呆说不出话来,突然听老镖师言语,才意识到这一个大活人竟然顷刻间在这酒馆里丧了命。一下子人声又重新鼎沸起来,此时已有几个性急的镖局小伙子揪住了酒老板,怒道:“你这杂碎小人,竟在饮食中下毒?”酒老板早已吓得浑身颤抖,哪还说得出话来。只听见张易轩沉静的声音:“不,应该不干他事。”
众人目光皆转向这位镖局的少镖头,不少人默默在心底赞叹,这少年虽年纪轻轻,但处事冷静,临危不乱,是个人才。张易轩站起身来,慢慢说道:“西域奇毒,无色无味,威力巨大,江湖中人谁不想要,却是连有钱都弄不到的稀奇货,这小小的酒老板又怎么会有呢?”众人连连称是,酒老板更是感激涕零差点就要双膝跪地。张易轩却眼神严肃,他环视四周,慢慢地吐出几个字:“下毒之人,一定还在这酒馆之中!”
一时间空气凝固,每个人下意识地看看周围,突然人人戒备起来。在场的人不是酒馆的老板伙计,就是匆匆赶路的江湖旅者,看起来谁都好像有嫌疑,却又谁也找不出嫌疑。突然间,似乎每个人都发现了,这酒馆里有三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人——便是那之前被王大力抢了桌子的灰袍人。
突然有人大叫:“我想起来了,他们穿着死人袍,是圣火教的人!”听闻此言,人人惧色。原来这圣火教是西域第一大门派,奉火为尊,教义古怪。传说其门徒生性冷漠残忍,杀人不眨眼,三十年前曾席卷西北重镇,掠夺一空,等朝廷派军队前往对敌时,只发现方圆三百里内无一活人活物。有侥幸见过门徒却生还的中原武人,描述这些人身穿灰色长袍,头戴圆形草帽,甚是恐怖。因此,人们把这些灰袍人称之为“死人袍”。
几十年来,中原太平,本来以为圣火教不过是传说,如今,这些人却带着西域奇毒出现,还杀死了常威镖局的总镖头……
这个小小的酒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沉浸在一片如死寂般的剑拔弩张之中。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发现,那个端酒壶的店小二却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