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我将你藏在皮肤之下(1 / 2)
林洛正在读信。
与李失联几天后,林洛从手下那得知李还活着,但永远失去了他的左手。据说萨拉为此在灯塔部大发脾气。他埋藏好对李的愧疚和自己的恼恨回到总部办公室,为自己泡了杯咖啡才第一次坐下。椅子在外观上没有任何不妥,所以直到现在,他的屁股才先于他发现了这东西。
“你怎能如此浪费22世纪最宝贵的资源?”翻过去,又折过来。“去你的,霍尔登。”
没错,就是那种盛行于中世纪到19世纪的,用贵族的羽毛笔书写的,描画浓重花边的厚厚的纸质信函——封口竟然还盖了枚玫瑰图案的火漆印。
在纸张已成为稀有奢侈品的今天,没什么事情比写复古书信更荒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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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爱的朋友,合伙人兼冤家(为什么是冤家,我想你这样通透的人应该明白):
自从不做蓝鲸人,“阅后即焚”系统就把我当成是位不怀好意的客人,只好用这个方法给你信息。很不赖,对吧?
最近很好,体验了很多深层睡眠。
顺便问一句你怎么样?
首先,谢谢你的担待,并为我隐瞒了那么久。他们不是气疯了就是难过极了,我想。但先别告诉他们,直到我认为时机成熟。
你知道,自从发现自己被监视,我很难真正睡个好觉。一个用他一半生命去搞秘密监控的坏家伙到头来被别人监控,真可怕,不是么?
若不是我死了——我们都知道这只是表面上的,当然了——都不知道一个真正的好觉会在什么时候。
从200英尺高的上空坠落,死不了,告诉过你的;没残废,多么幸运,感谢现代医疗;谁开枪打的我?这我就不知道了,但他值得一个盛大的致谢。虽然差点儿被打死,但我还是活了,而且甩掉了一大堆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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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尔登写信的时候觉得这是个高级的办法。
它们都是珍藏品。尽管考虑到有卖弄之嫌,他仍坚持认为用羽毛笔和信纸这种古老而昂贵的信息沟通方式能很好体现他对林洛和蓝鲸的重视——也能叫他人对他本人印象深刻,多好。
写着,他无法避免带着疼痛的回忆。
第二次从悬浮屋顶上坠下去时可没第一次那么愉快。他完全没准备。猝不及防。最丢人的是,他不是真的被打下去的,而是因为疼得颤巍巍站不住自己摔下去的。他的一个巨大弱点便是平衡感极差——嘘,别告诉别人。
当飞速移动的达尔文树皮盛住他时——这种柔韧的材料来源于达尔文树皮蜘蛛,他简单称之为“达尔文的树皮”,它每立方米的韧性强度高达500兆焦【1】 ——虽然被紧紧吸附,骨骼和肌肉受到重力和弹力的对冲还是令霍尔登产生自己成了汉堡里的牛肉夹层的错觉,同时还觉得自己的第十一胸椎骨错了位。但什么也比不上自己左胸汩汩流血的疼痛,以及生命不断流失的诡异感。“真他妈疼。”他咒骂一句。身体虚弱,四肢逐渐变得冰冷,还得忍受黏糊糊的血从指缝之间渗出来;他像是个亟待修补的破布偶,失去了填充身体的棉花。这种无力感实在太糟糕了。
他知道自己是幸运。位置偏右的心脏,人群里三分之一的概率,他生还了——只是暂时。
记得是如何艰难地将通讯端打开,如何在视野一片黑暗之际艰难地接通了他的小女孩,并艰难地把话说得能够被听见:“嘿克里斯蒂……来接我一下……哼。没事,只是个小毛病……快点儿……”如何艰难地用最后一点力气控制了达尔文的树皮,让其将他挪到隐蔽的地方去。克里斯蒂娜最终会通过定位找到他的。这一切很丢人,他可不想让林洛见着自己这个样子。
抱歉要吓着你了,小女孩。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接着他放心地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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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你已经知道李的角色了。
是的,李是我们的人,所以尽管相信他。
是克里斯蒂娜首先发李在为政府做事。我想监控我的应该是政府的人没错,为我正在追查的事情。
李被克里斯蒂娜说通了要帮我们。他是个勇敢正义的小伙子,他帮我们做到了,不是吗?尽管做一个双料间谍辛苦也艰难。看来李真的在意我们的小女孩。不过我猜这孩子吓坏了,你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
关于我正在追查的事(我必须得说,自从死亡之后,追查变得方便多了)。
我们的保密工作做得不好,以至于除了董事会,政府也知道了。我希望你帮我找出那只黑羊【2】。政府在监控我,利用一个孩子偷取我们的资料,这让我更加确信了这件事的深刻复杂性。
你是不是已经猜到我在追查什么了?别猜。事情远比你想象得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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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时常作痛,这会儿他正在忍疼。他没忘记,小女孩为他的伤整整哭了三天,他几乎要心疼她了。
把信暂且放在一边,调出最喜爱的音乐。曼妙的ballad【3】流泻而出,倦懒且俏皮,像一片接一片蜷曲的黄叶轻轻地飘落。阳光将整个房间装满,细小的尘埃被映照得随处可见,它们飞旋,飘浮,似乎随着音乐跳起舞来。
霍尔登坐在位子上,尽可能舒适地将双腿交叉。几首过后,他终于感觉疼痛离开了他的胸口,打算在接下来的文字里将林洛好好嘲讽一通。当另一曲缠绵舒缓的管乐前奏过渡到吉他的拨弦声时,霍尔登正在写下一个“你”。
此刻,优雅的,天鹅绒般的嗓音流淌,像一双温暖的手轻柔抚摸他的耳际;曲调如此闲暇,绵柔,似缓缓流淌的香槟酒,却让他被狠狠击中,以至于几乎捏不住笔。
“我将你,藏在皮肤之下
我将你,深埋心中
如此之深,你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将你,藏在皮肤之下
我曾试图,不要屈服……【4】”
没有丝毫侵略性,反而像是微笑的呢喃;可他的心脏不仅像喝醉了一般酥麻,还试图指挥他的大脑,逼退令人愉快的5-羟色胺。他的眉额长出深刻的沟壑,他控住不住自己咬肌的痉挛。他必须努力克制,让自己不被回忆夺走。
他的克兰正用充满严厉的眼睛看着他,而少年的他大笑着跑远了。
胸口又开始疼痛,还有战栗,它们就是不能止住。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全是因为该死的刺客。”他对自己说。他很愿意给自己倒上一两杯威士忌。而下一秒,他咬紧牙齿,手里使劲掐着羽毛笔,它终于折断了。他恶狠狠地咒骂:“你这个废物,特里·霍尔登。别跟个孩子似的。”
只有孩子才多愁善感,为一点莫名的东西哭哭啼啼。
这时他听到克里斯蒂娜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来,由远而近:“特里,我把他带来了!特里!”
于是从椅子上弹起。“嗷。”牵扯到伤口,倒霉。关掉音乐,拉门把手。克里斯蒂娜已经笑盈盈地待在那里了,右手抓着谁的小臂。视线移上了一点儿——迅速地,克兰温柔的蜂蜜色眼睛将他深深吸了进去。他呆愣在原地,说不出一个词。
突然间他清醒。是克里斯蒂娜,她详装生气地瞪着眼,伸出左手使劲握了他一下。他闭眼又睁开,瞳孔重新聚焦:呵,哪是他的克兰,不过是奥古斯特那个假装真诚的蠢安卓罢了。
就是在现在,奥古斯特疑问地看着他,脸上带着那种讨好的,高兴的,令人恼火的微笑。
强忍住胸口的恶心感,霍尔登弯下腰,在克里斯蒂娜的额头留下一个奖励与安慰性质的吻:“谢谢你,克里斯蒂。现在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女孩眼睛里盛满了失落,可他并未留意到。
小女孩走后,霍尔登才再次打量起奥古斯特,后者没做错任何事,而自己知道这一点。他希望自己表现得平和些,他对一切类型的人工智能没有任何偏见。
于是他五官柔和地说(见鬼他当然知道自己现在五官柔和,友好得不得了,因为他放松了面部肌肉以及,他的表情管理一直是满绩点):“我需要你帮我造一些东西。”
霍尔登走回房间,把信翻了个面,一抬眼发现奥古斯特半只脚踏了进来。感受到霍尔登的怒视,又犹疑地把脚收了回去。霍尔登从奥古斯特旁边侧身而过,大踏步地往外走几步,然后停下来,挑起一边眉不满地示意那个蠢安卓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