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何先生（2 / 2）

九郎不明白何先生突然说出这句话的意义，只觉得一切太飘渺，他怕自己最敬爱的先生都是自己虚构出来的幻象。他惶恐地看向何先生，觉得这句话把某种情愫断送了，由此换来了更绵长持久的深情。

“为什么……”九郎不明白。

何先生恢复了往日的和悦，仿佛没说过那些沉重言语似的，轻松地笑了笑：“走了，九郎，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九郎还在回味何先生说的话，只摇头：“不想吃……”

“你喜欢的糖果子，要不要去看看？”

一说到糖果子，九郎就精神了，他抓紧何先生的手，点头：“要去。”

“好，”何先生牵着九郎走了两步，回过头：“小家伙，你干嘛抓我这么紧，我会跑了不成？你看看，都抓红了。”

“那、那你走慢点。”

那怕多延迟一瓣花落下的时间也行。

二人回到家后，已是下午。

九郎在外面晃了半日，迫不及待地粘回母亲身边。

“娘，给你的！”

妇人接过九郎递来的点心：“你又缠着先生胡闹了？”

“我没有！先生是好人。”

妇人冷笑：“好人？他也是有心机的人。若没有你爹留下的这份基业，若没有咱们这点门阀，他会这样待你？成天哄着你、惯着你、陪着你。如今我们能留他在此，遮佑他头顶的大片天，已是对他最大的接纳。你若还整日嬉笑放肆，他背地里会怎么小瞧我们？待我无力支撑这个家的时候——”

“先生不是这样的人！先生不会背叛这个家！”九郎瞪着母亲，脑子里再次响起先生之前说的话——世道会变，人心会变，珍惜的会消逝，信任的会背叛。但是，我永远是你的先生，你永远是我的学生。

“九郎，比起你的母亲，你更愿相信一介外人？”

“先生不是外人……为什么你们不肯信他……”

“九郎、九郎！醒一醒！”

九郎的眼皮像灌入了铁水，怎么也没办法睁开。只听见在黑暗中，有熟悉的声音在唤他。

“九郎！睁开眼！”

九郎憋出一身冷汗，终于微微张开了眼：“先生……”

“九郎，去看看你娘，看完她你再回来睡，好不好？”何先生给九郎裹上衣服，把他抱出舱去，扶着他靠到妇人冰冷的身旁。

九郎被那一块如冰块一般的身体吓住，他伸手摸上母亲的手臂：“娘，快进舱去吧……”

妇人感受到紧贴自己的瘦弱躯体烫得如烙铁一般，心更寒了，她想嘱咐的太多，张口却说不出话：“咳咳——咳——”

“娘、娘……你冷，就抱着我……”

九郎，你要吃的苦都在后面。这世上，除了我与你父亲，还有谁愿意娇惯着你？何先生若愿意带着你走，你便该言听计从，再也不要耍性子。我最是放不下你，你不谙世事，若他扔下你，你将会漂泊至何方。你哥哥、你爹爹，都死在黄沙之下，尸骨不存，我只愿你平平淡淡过一世……妇人最终没有说出她想说的，在凌乱的思绪中倒下了。

何先生把两人顺进舱内，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到妇人身上。

那三个大汉已鼾声如雷。

“娘……”九郎伏在母亲身侧，迷迷糊糊睡着了。

何先生流下泪，发颤、掐手、揪发。他平生做得最荒谬的事，就是带着他的恩人坐上了这条船！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九郎抱着的已是一具僵硬的尸体了。

圆眼大汉醒了：“哟，小弟弟，你娘终于肯进来了？”

“别碰……别碰我娘！”

“什么娘啊娘的，我看这脸色，”大汉走近，碰了碰妇人的脸：“她怕不是断气了！”

九郎泣不成声：“我娘……别……动……”

黑皮的汉子一脚踹翻了小桌，不耐烦地翻个身：“大清早的，瞎嚷嚷什么！给我闭嘴！”

“死猪，这里有个死人，你还有什么心思睡！”

九郎使出全身力气，吼道：“死人！你们才是死人！死畜牲！”

何先生一把拉过九郎的手臂：“九郎，别这样……”

圆眼汉子怒了，一把拎起九郎的衣领，把他举到江面上：“你再说一句？”

何先生脸色惨白，爬到舱外，抓住大汉如石墩一样的小腿：“大哥，他只是个孩子，别与他计较！”

九郎悬在半空，扑腾着：“死畜生！死畜生！”

“死东西！”大汉手一挥，把手里的小孩甩出去。

何先生还没反应过来眼前发生的事，连一声凄厉的哀嚎也没听见，就看见水花一溅，什么也没有了。

他什么也没想，连恨也来不及恨了，直接跳入河中——

九郎，抓住我的手。

</p>